救火?他们根本不擅长。
抓人?杀人?这才是他们的本行!
一道道黑影瞬间散开,如一张无声的巨网,迅速扑向周围所有的阴暗角落。攀上屋檐,踹开门扉,冰冷的刀锋取代了刚才还乱糟糟的水桶。
郑闲扔下呆若木鸡的都尉,翻身下马。
他没管手下如何布控,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火场对面一座三层高的酒楼上。
那里是附近最高的建筑,视野最好。
如果陆楠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没有比那里更完美的位置。
郑闲没带任何人,独自一人,如鬼魅般穿过混乱的人群,向那座酒楼潜去。他腰间的佩刀,随着他的步伐,与甲胄碰撞,发出轻微而冷酷的 clang 响。
今夜,这把刀不杀人,只饮血。
酒楼的门虚掩着,被喧嚣的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咿呀”的呻吟。
郑闲一脚踹开大门,腐朽的酒气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楼内空无一人,桌椅凌乱,显然刚才还有人,却在混乱中仓皇逃离。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通往楼上的木梯。
咯吱,咯吱。
老旧的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濒死的哀嚎,每一步都格外清晰。郑闲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二楼依旧是空的。
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目标就在上面。
当他踏上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个背影,临窗而立,身形纤细,绝不是陆楠。那人静静地看着窗外冲天的火光,仿佛在欣赏一幅壮丽的画卷。
郑闲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裙,与窗外的火海、楼下的屠戮格格不入。她手里端着一杯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女人缓缓转身。
一张郑闲绝不可能想到的脸。
昭宁公主。
那个被全京城称为“病美人”,据说走三步就要喘气的金枝玉叶。
“公主殿下?”郑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而产生了幻觉。
昭宁公主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中的茶杯,朝他对面的空位示意了一下。那里,同样摆着一个茶杯,里面的茶水甚至还冒着一丝微弱的热气。
“郑指挥使,你来晚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直刺郑闲的耳膜,“他刚走。”
郑闲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
陆楠来过这里?还和公主一起喝茶?
“你……”郑闲向前踏出一步,刀已出鞘半寸,杀气瞬间溢满整个阁楼。
昭宁公主却仿佛没有看见他那能吓哭小儿的表情和那把饮血无数的佩刀。她轻轻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扔在桌上。
那是一枚漆黑的铁制令牌,上面用血红的朱砂刻着一个狰狞的“杀”字。
“这是他留下的。”公主殿下抬起眼,那双一向被传为柔弱似水的眸子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说,这是给你的战书。”
战书?
郑闲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令牌上。
杀生堂。
京城最臭名昭着的杀手组织,传闻其令牌从不虚发,见令牌如见阎王帖。
陆楠是杀生堂的人?
不,这不可能。郑闲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线索在其中碰撞、炸裂。陆楠的家世、履历,他查得一清二楚,绝无可能与这种阴沟里的组织扯上关系。
那么,是公主在说谎?
“公主殿下这是何意?”郑闲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他没有去碰那枚令牌,仿佛那是什么会烫伤人的烙铁,“与朝廷钦犯私会,这是通敌叛国。”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刀锋在鞘中嗡鸣,杀意毫不掩饰。
寻常女子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可昭宁公主只是轻轻一笑。
她的笑声像羽毛,轻飘飘的,却让郑闲心头一紧。
“郑指挥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刀,却看不到棋盘。”昭宁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半凉的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你以为你追的是狼,其实不过是主人扔出去的一块肉。”
郑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这话什么意思?
“你以为这满城大火,是陆楠放的?”昭宁的嘴角噙着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可怜的傻子,“他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窗外火光最盛之处。
那里,是皇城东宫的方向。
“他只是个引子,引你这把最快的刀离开京城最重要的地方。”昭宁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现在,你的刀在这里,我的茶也快凉了,东宫的那位……怕是也该凉透了。”
轰!
郑闲脑中宛如炸开一个惊雷。
调虎离山!
他今夜的目标是陆楠,可真正的杀局在太子身上!
陆楠是饵,他自己,是那条被饵钓走的蠢鱼!
“你……”郑闲猛然抬头,眼中的惊骇与愤怒几乎要喷涌而出。他想问“你是谁的人”,想问“你为何要告诉我”,但他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昭宁公主看着他扭曲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将那枚“杀”字令牌轻轻向前一推,滑到郑闲面前。
“现在,郑指挥使,你有两个选择。”
“拿着它,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你追丢了陆楠,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把太子之死的黑锅甩到你和陆楠头上,满门抄斩。”
“或者……”她顿了顿,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妖异的光,“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仅保你全家性命,还送你一场天大的富贵。”
郑闲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盘踞的虬龙。
富贵?
去他妈的富贵!他现在要的是活命!是他郑家上下百十口人的活命!
他死死盯着昭宁,试图从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可那张脸就像一尊冰冷的玉雕,只有眼底那点妖异的火光在跳动,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
“公主凭什么认为,郑某会信你?”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昭宁笑了。
这次不是羽毛,是刀子,一刀刀割在他的神经上。
“因为你没得选。”她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叩”的一声清脆回响,仿佛丧钟,“你以为你效忠的皇上是什么仁慈君主?他用你这把刀,用得顺手,可一旦刀钝了,或者沾上了不该沾的血,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折断,扔进熔炉。”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钻入郑闲的耳朵。
“郑指挥使,你腰间那块‘天枢’玉佩,今夜是不是比平时更凉一些?”
轰!
这句话比“太子要死”的冲击力还要大上千百倍!
郑闲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天枢玉佩!
这是他与皇帝之间最绝密的单线联系方式,通过特制内力灌注,可以传递“安”或“危”的简单信号。此事,除了他和皇帝,只有……只有大内总管一人知晓!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那块他贴身佩戴了十年、始终温润的玉佩,此刻竟冰冷如铁,死寂一片。
联系被切断了。
在他踏入这座茶楼,在他被昭宁公主拖住的这一刻,皇帝就已经将他判定为弃子。
所谓的追捕陆楠,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送他去死的戏码。太子死,他也必须死,这样才能死无对证,让这口黑锅扣得严严实实。
好狠的心!
一股凉气从郑闲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是恐惧,是彻骨的寒心。他为之卖命十几年,手上沾满血污,换来的,竟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屠宰场!
“呵……”
郑闲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胸腔的震动,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自嘲和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昭宁静静看着他发泄,并不催促。她知道,这条皇帝最凶悍的疯狗,缰绳已经断了。现在,她只需要递上新的项圈。
笑声戛然而止。
郑闲猛然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再无半分忠诚,只剩下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才有的凶光。
他的手猛然伸出,没有拔刀,而是闪电般抓起了桌上那枚“杀”字令牌。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握住了一块万年玄冰。
也握住了他唯一的生路。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他不再废话,这个问题,代表了他的臣服。
昭宁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满意的笑容。
“很简单。”她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划过,姿态优雅,说出的话却血腥无比,“去东宫。”
郑闲的眉毛一挑。
“但不是救驾。”昭宁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火已经烧起来了,戏也该落幕了。我要你,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找到太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若活着,带来见我。他若死了……就把他那枚从不离身的龙纹玉玺,给我拿回来。”
龙纹玉玺……
郑闲的瞳孔猛然收缩,那四个字仿佛带着万钧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不是太子的私印,那是国之储君的象征,某种程度上,是半块传国玉玺!
昭宁公主,她要的不是太子,她要的是太子死后留下的权力真空,以及那名正言顺的继承权柄!
好大的野心!好毒的算计!
他没有问“为什么”,在绝对的利益和生死面前,这种问题愚蠢至极。
他只问:“东宫内外,皆是我皇城司与禁军的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我如何进去?”
“他们是你的人,也是……将要杀你的人。”昭宁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形如鹰隼的骨哨,推到他面前,“从这一刻起,你不是皇城司指挥使了。”
骨哨上没有任何纹路,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仿佛是用某种凶禽的腿骨制成。
“这是‘夜枭’的信物。”昭宁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他们是只听从信物持有者的影子。现在,他们是你的刀。”
郑闲不再多言,一把抓过骨哨和“杀”字令牌,转身就走。
没有一句感谢,没有一句保证。
背叛者之间,不需要这些虚伪的东西,只需要赤裸裸的交易。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昭宁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唇角翘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疯狗已经出笼,就看他能咬死谁了。
……
茶楼外,夜风肃杀。
郑闲的副将,跟了他八年的老部下王猛,立刻迎了上来。
“头儿!怎么样了?那陆楠可曾招供?”
郑闲的目光扫过王猛,扫过那些曾经与他同生共死的皇城司缇骑。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忠诚与焦急。
可这份忠诚,是对皇帝的。
在他眼里,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暴虐涌上心头,又被他死死压下。
“陛下有令。”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目标已逃窜至朱雀大街南段,你们立刻带人全线封锁,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他猛地从腰间解下那块代表着皇城司指挥权的金牌,狠狠砸进王猛怀里。
“我的金牌在此!谁敢贻误战机,杀无赦!”
王猛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和冰冷骇住,下意识地抱紧金牌,大声应是:“遵命!”
看着王猛带着大队人马如潮水般涌向相反的方向,郑闲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没入一条无人的深巷。
他没有回头。
从他抛出金牌的那一刻起,皇城司指挥使郑闲,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条只想噬主的孤狼。
……
东宫方向,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郑闲独立于暗巷的阴影中,静静听着。他知道,皇帝的屠刀已经落下,太子的势力正在被疯狂清洗。
而他,这枚本该陪葬的弃子,却要逆流而上。
他缓缓举起那枚鹰隼骨哨,放在唇边。
一阵不成调、却异常尖锐的低鸣,仿佛夜枭的哀啼,瞬间穿透了嘈杂的战场,传入了某些特殊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