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丹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老者僵在半空的身影,则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他没有回头,但那股从他身上弥漫开的、几乎要将空间都撕裂的恐怖杀意,已经清晰地告诉了郑闲,他此刻的心情。
这小子……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疯了吗?!
老者的脑中掀起滔天巨浪。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凡人会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来搅乱整个棋局!
他这是在找死!
不……不对!
老者毕竟是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电光石火之间,他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个小子,他不是在找死。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来当做撬动整个局势的杠杆!
他笃定自己不敢让他死!
一旦丹奴真的信了他的鬼话,一掌拍死了他,那么丹奴的仇恨只会短暂地宣泄,然后就会像找到了新河道的洪水,更加汹涌、更加狂暴地冲向自己这个“欺师灭祖”的真正元凶!
而自己,将彻底失去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个该死的小畜生!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的计划,利用自己布下的毒雾大阵,甚至在此刻,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把他自己变成了一个谁也动不得的“人质”!
老者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背在身后的手掌,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肉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混合着无边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竟然被一个凡人,逼到了这个地步!
郑闲自然感受到了背后那如芒在背的杀气,但他连头都不敢回。他知道,现在是自己整场豪赌中最关键的一步。
他必须顶住两边的压力,将这个弥天大谎,变成一个至少在短时间内,无人能戳破的“真相”。
他迎着丹奴那足以杀死人千百遍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真诚”且带着几分“愧疚”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面对强者时,凡人应有的“畏缩”。
“前辈,我知道您不信。”郑闲的声音有些发干,但依旧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小院,“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毁掉仙师的丹炉呢?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对吧?”
丹奴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郑闲咽了口唾沫,仿佛是被吓到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前辈您想想,如果真是您师父动的手,以他的修为,需要等到今天才跟您摊牌吗?”
这句话,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丹奴的心里。
是啊……以老不死的性格,他若是毁了我的丹炉,早就该昭告天下,宣扬他“清理门户”的“功绩”了。
何必等到今天,在我找上门来之后,才承认?
这其中,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
郑闲见丹奴的眼神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心中稍定,知道自己赌对了一半。他立刻趁热打铁,将早已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
“前辈,您可还记得,您的丹炉,安置在何处?”
丹奴眉头一皱:“黑风山,断魂崖底。怎么?”
“那就对了!”郑闲一拍大腿,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压抑的哽咽,“断魂崖往下三十里,有一个小镇,叫安乐镇。那就是我的家!”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那不是装的。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鬼地方,家破人亡(虽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家),那种悲愤和无助是真实存在的。此刻,他将这份情绪,完美地嫁接到了自己的谎言之上。
“安乐镇……安乐镇……”郑闲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好一个安乐镇!自从三年前,镇上就开始怪事频发!”
“先是家里的牲畜无故暴毙,然后是镇子周围的山林,鸟兽绝迹!再后来……再后来就是人了!”
“镇上的人,开始一个个地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爹,我娘,我那刚满七岁的妹妹……全都没了!全都没了啊!!”
郑闲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地瞪着丹奴,那眼神中的恨意,竟丝毫不比丹奴的怨毒来得逊色!
“我们报官,官府查不出所以然。我们求神拜佛,神佛p用没有!直到有一天,一个游方的道士路过,他告诉我们,镇子上方,被一股至阴至邪的怨气笼罩,我们所有的人,都成了某个邪恶丹药的‘药引’!”
“他说,那丹炉就在断魂崖底,日夜不停地抽取着我们镇上万人的生机与魂魄!”
丹奴的心,猛地一沉。
逆命丹,以万灵为祭,以怨气为引……
这话,怎么和刚才那老不死的说得一模一样?
难道……难道我炼丹,真的害了这么多人?
不!不可能!
我是在逆天改命!是在追求无上丹道!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大道无情,我辈修士,岂能有妇人之仁!
丹奴的眼神再度变得狠厉起来,但郑闲的故事,却像一根毒刺,在他心中扎得越来越深。
郑闲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用悲愤的语气控诉道:“我们不甘心!我们整个镇子剩下的人,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们组织起来,顺着道士指引的方向,找到了断魂崖!”
“那崖底,阴风阵阵,鬼哭狼嚎!我们凡人之躯,根本下不去!就在我们绝望之际,我们发现,崖顶有一条地下暗河,正好流向崖底的方向!”
“于是,我们疯了!我们全镇剩下的一千多口人,男女老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日夜不停地挖掘!我们挖穿了山石,将那条地下暗河,改道了!”
“我们让那冰冷的河水,像一道天河,倒灌进了断魂崖底!!”
郑闲说到这里,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我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仙师,有什么丹炉!我们只知道,那里有一个吞噬我们亲人魂魄的恶魔!我们就是要毁了它!哪怕是同归于尽!!”
“前辈,现在你明白了吗?”
郑闲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丹奴。
“毁掉你丹炉的,不是什么仙法,不是什么神通!是成吨成吨的河水!是泥沙!是乱石!是我们安乐镇上千口人的命和恨意!”
“至于你师父……”郑闲扭头,看了一眼那僵硬如石雕的老者,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讥讽,“他或许是路过,或许是察觉到了异样。他赶到的时候,你的丹炉,早就被我们用凡人的办法,给彻底淹没、损毁了!”
“他只是……捡了个便宜,把这份‘功劳’,安在了自己头上罢了!”
整个小院,死一般的寂静。
丹奴脸上的疯狂和暴戾,已经完全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一个凡人小镇……
一条地下暗河……
用洪水淹了他的丹炉?
这个……这个解释……
这个解释……他妈的竟然该死的合理!
他回想起丹炉被毁时的情景。当时他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忽然感应到丹炉的火脉一阵剧烈的波动,紧接着就是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力量冲击,其中夹杂着水汽和土石的浑浊气息!
当时他只以为是老不死的用了什么歹毒的法术,现在想来……
如果真的是被洪水淹没,那种情况,似乎……完全对得上!
一个高高在上的仙师,毕生心血炼制的宝炉,竟然被一群凡夫俗子用挖水渠的方式给毁了?
这传出去,简直是修仙界万年以来最大的笑话!
丹奴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差点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这种被凡人毁掉道途的屈辱感,远比被师父清理门户,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而另一边,老者的内心,早已不是“巨浪”可以形容。
那简直是十二级海啸,外加火山喷发!
绝了!
这小子编故事的本事,真是他妈的绝了!
有因,有果,有动机,有细节!
甚至连自己“贪天之功”的卑劣小人形象都给塑造得明明白白!
最关键的是,这个故事,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一个凡人会牵扯其中,并且还解释了丹炉被毁时的异象!
老者自己都快信了!
现在,他怎么办?
跳出去指着郑闲的鼻子骂:“你放屁!丹炉明明是老夫我毁的!”
那不是正中丹奴下怀吗?
那不就又回到了师徒二人不死不休的局面?而且自己还多了一个“欺骗徒弟”、“嫁祸凡人”的卑劣标签。
可要是不反驳,就等于默认了郑闲的说法。
默认自己是个恰好路过,然后把凡人的功劳抢过来,在徒弟面前耀武扬威的无耻之徒?
他堂堂丹鼎宗长老,“药王”孙伯安,几百年来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孙伯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精彩纷呈。他看着郑闲的背影,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再把他的魂魄抽出来点天灯!
他发现自己被架在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
他不能让郑闲死。
他还得捏着鼻子,保下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罪魁祸首!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良久,丹奴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语气中,少了几分疯狂,多了几分探究和怀疑。他的目光在郑闲和孙伯安之间来回扫视。
他现在谁也信不过。
“千真万确!”郑闲斩钉截铁,“前辈若是不信,大可去黑风山下查探!安乐镇虽然没了,但我们挖开的河道还在!那被洪水倒灌过的断魂崖底,痕迹也绝对还在!”
他当然敢这么说。
鬼知道那黑风山下有没有什么安乐镇,就算有,现在也可以说没了。至于河道和痕迹?开玩笑,谁会为了验证一个凡人的话,真的跑去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考古?
尤其是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
他赌的就是丹奴没这个时间和心情。
“好……好……好一个安乐镇!”丹奴怒极反笑,笑声凄厉,“好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毁我丹炉,断我道途,你……就得死!”
话音未落,丹奴那只完好的手臂猛然抬起,一股黑色的煞气在他掌心汇聚,化作一只狰狞的鬼爪,就要朝着郑闲当头抓下!
他决定了,先把这个聒噪的凡人捏死!
真凶到底是谁,等杀了这个凡人,再跟老不死的慢慢算账!
郑闲瞳孔骤然收缩!
他失算了?
这丹奴不按套路出牌!竟然不管不顾就要下杀手?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死亡的冰冷气息将他彻底笼罩!他想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徒!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一道青色的流光,比丹奴的鬼爪更快,后发而至,瞬间挡在了郑闲面前!
“轰!”
青光与鬼爪悍然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狂暴的气浪以撞击点为中心,轰然炸开!小院的院墙瞬间被夷为平地,周围的房屋瓦片乱飞,木屑四溅!
郑闲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袭来,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小院深处的影壁之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但他顾不上疼痛,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
赌赢了!
老家伙,果然出手了!
烟尘散去,只见孙伯安脸色铁青地站在郑闲身前,衣袖微微拂动,将所有的余波都挡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墙头上的丹奴,眼神冰冷。
“怎么?”丹奴见他出手,不怒反笑,笑得更加癫狂,“老不死的,你急了?”
“你不是说,他是毁你丹炉的凶手吗?我替你报仇,你拦着我干什么?”
“还是说……他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丹奴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你,孙伯安,丹鼎宗的药王,不过是一个抢夺凡人功劳,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
“你……!”孙伯安被这句话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他想反驳,却无从开口。
他想解释,却发现怎么解释都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