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悦好像做了一个梦。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是一点光,刺眼,模糊。婴儿尖锐的啼哭声,混杂着男人不耐烦的咒骂。
毛悦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无助地蜷缩着。她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包裹着。
是走马灯吗?
“赔钱货……扔了干净!”
然后是坠落感,她被扔在了一个充满霉味和潮湿气味的地方。
桥洞?她不知道,只有本能的恐惧和寒冷。
她是个不被期待的存在。
那个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因为她的性别,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将她像丢垃圾一样扔在了桥洞下。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躯壳里流逝。
直到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抱起了她。一个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儿……”
是一个老奶奶。
她用米汤一口一口把她喂大。破旧但干净的小屋,成了毛悦童年里唯一的暖色。奶奶会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拍着她入睡。
可那点暖色太短暂了。
画面猛地一转,奶奶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再也没了气息。
奶奶的儿子,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对着她又打又骂:“丧门星!老不死的走了,还多个吃白饭的!”
然后她被拖拽着,卖给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酸臭气的老头。那老头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打转,让她恶心得想吐。
跑。
必须跑!
她趁着夜色,撬开了那扇破木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流浪。
饥饿和寒冷是常态。她翻过垃圾桶,跟野狗抢过食,睡过冰冷的桥洞。
她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偷窃,学会了用凶狠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食物和地盘。
后来,她晃荡到了一所学校附近。那里有些穿着体面但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他们看她能打,脑子也活络,就带着她一起混。
后来,她大了一些,开始在中学附近晃悠。那里有些半大的小子拉帮结派,她看着他们,觉得那或许是一条出路。
她脑子聪明,会看眼色,打架也够狠,不要命。她帮一个所谓的大哥出了头,挡了刀,那大哥觉得她够义气,把她带在了身边。
她跟着他们,收保护费,看场子,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她学会了抽烟,喝酒,骂脏话,学会了用凶狠伪装内心的不安。
她讲义气,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渐渐也有了些名气,身边开始有人叫她悦姐。
场景再次切换。她二十多岁,已经是当地有些名头的人了。
她叼着烟,路过巷子,看见了那一幕。
谷幕正被几个比她壮实得多的流浪汉围着殴打,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牙齿,指甲,无所不用其极,但力量悬殊太大,她被打倒在地,蜷缩着,像一条濒死的狗。
周围是醉汉们兴奋的喝彩。
那一刻,毛悦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在流浪路下瑟瑟发抖,无人问津的自己。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物伤其类的愤怒。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丢不丢脸,跟个小丫头片子较什么劲。”
她听到自己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扔出几张零钱打发了那些流浪汉。
然后她蹲下身,看着地上那个狼狈但倔强的女孩,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包子,塞到她手里。
“还挺能打。想不想跟着姐姐混,好歹有口饭吃,总比跟狗抢东西吃强。”
谷幕接了那个包子,也接下了她伸出的手。
一开始,毛悦真的只是想把谷幕当个能打的帮手培养。
谷幕能打,下手狠,不怕事,是个好苗子。她出力,自己出脑子,配合默契,很快就在那片区域打出了名堂。
她们一起打了无数场架。
她习惯了保护谷幕,就像潜意识里想要保护那个曾经弱小无助的自己。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变了。
她开始在意谷幕看她的眼神,会在谷幕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时心跳失控,会在她受伤时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和心疼。
她喜欢看谷幕打完架后,一边嫌弃地处理伤口,一边嘟囔下次能不能小心点的样子。
她甚至喜欢她对自己的依赖。
她无数次在深夜惊醒,看着身边熟睡的谷幕,心里充满了恐慌和自我厌恶。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只是对得力手下的照顾,只是……因为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是看到谷幕为了护着她,背后挨了深深一刀,血浸透了衣服。
是看到谷幕笨手笨脚地学着给她包扎伤口。
这都不对。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吼。
毛悦,你他妈清醒点!女人和女人,这像什么话?
她试图疏远,试图把谷幕推开。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爱。
这只是因为她们同病相怜,是在这冰冷世界里互相取暖产生的错觉。
她只是把对过去自己的怜悯和补偿心理,投射到了谷幕身上。
对,一定是这样。
可当谷幕真的跟她说,她想走了,想去过安生日子的时候,毛悦心里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思,都在细细密密地疼。
她盯着谷幕看了很久,最后只是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摁灭。
她知道,谷幕跟她不是一类人。谷幕的心里,还保留着对平凡生活的向往。
而她,早就烂在这泥潭里了。
她应该放她走。
“行啊,谷宝,挺好。当了老板记得请姐姐吃饭啊。”
第二天,她把一半的身家塞给了谷幕。
“拿着。就当给你的贺礼了,以后好好过。”
她看着谷幕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
那不是对过去的自己的补偿。
那是爱。
是明知不该,无法宣之于口,却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
所以她后来才会借着酒劲,半真半假地跟谷幕表白,把谷幕吓得躲了起来,不再跟她联系。
她后悔过,但更多的是释然。
就这样吧。谷幕有了新生活,挺好。
画面定格,场景消散,毛悦一阵头晕目眩。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和破碎的记忆中沉浮。
疼……全身都在疼……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桥洞……
谁在叫她?
毛悦艰难地想要睁开眼,却感觉眼皮有千斤重。
耳边似乎有仪器的滴答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她好像……还没死透?
妈的,命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