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旧祠堂被收拾出一间偏房当学堂,土坯墙上糊了层新泥,临时搭起的木板案上摆着孩子们从家里带来的破碗,里面盛着细沙,全当笔墨纸砚。
苏明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站在案前,教孩子们读《论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不想要的,便不要强加给别人。”他拿起竹制教鞭,在地上写了个“己”字,“你们要记住,这是圣人的教诲,待人处世,当以此为准则。”
话音刚落,李狗剩就举了手,小脸上沾着点细沙:“先生,那要是自己想要的,就能给别人吗?”
苏明远一怔,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胡须:“自然是……可以的,与人为善,当将好物分享。”
“可元姐姐说,”扎羊角辫的丫蛋儿晃着脑袋,辫子上的红头绳跳得欢,“有人爱吃辣,有人怕辣,你把最辣的辣子分给怕辣的人,就算你觉得好,人家也受不住呀。这算不算‘己所欲,也不能施于人’?”
苏明远愣住了。他自幼饱读诗书,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金科玉律,从未想过还有这层道理。那辣子的比方粗陋得很,却像根细针,轻轻戳在他固有的认知上。
“这……”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觉得那丫头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旁边的虎头小子也跟着说:“元姐姐还讲过,有户人家有块好田地,自己种不完,就想分给邻居种。可邻居家里都是老人,扛不动锄头,宁愿织布换粮食。这时候硬把田地给人家,不是帮人,是添乱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接话,说的都是元沁瑶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有猎人把捕获的活鹿送给吃素的和尚,有农妇把新做的布鞋送给没脚的乞丐,件件都透着与书本不同的道理。
苏明远站在案前,听着这些半大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着他闻所未闻的“处世之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学的是“君子成人之美”,可孩子们说的,是“成人之美,得先知道人家要啥”;他讲“推己及人”,孩子们却补了句“推己之前,得先看看人家跟你一样不一样”。
这些话直白得像村口的石板路,没有半点文绉绉的修饰,却比他读过的许多注解都要鲜活。
“你们说的……元姐姐,是何人?”苏明远忍不住问,教鞭在手里转了个圈。
“就是元沁瑶姐姐呀!”李狗剩得意地扬下巴,“她教我们认字,还教我们认草药,说花草跟人一样,有的喜阳,有的喜阴,不能强逼着都晒太阳。”
苏明远眉头微蹙。一个村妇,竟有这般见识?他本是奉了上头的令来这偏僻山村“教化民风”,原以为不过是教些基础字句,没想到竟被一群孩子问得哑口无言。
他定了定神,拿起教鞭在地上敲了敲:“圣人之言,自有深意,尔等年纪尚幼,不可妄自曲解。今日先读到这里,明日再讲‘仁者爱人’。”
孩子们虽觉得先生的样子有点好笑,还是乖乖应了声“是”,拿起装细沙的碗,蹲在地上练习写字,嘴里还念叨着元姐姐教的口诀:“横平竖直,就像做人,不能歪歪扭扭。”
苏明远走出学堂,站在祠堂门口望着村东头的方向。
那里隐约能看见一个女子挥锄头的身影,旁边的老槐树下,似乎还放着个什么篮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竟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元姐姐”生出几分好奇。
这杏花村,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闭塞。
那些孩子们嘴里的道理,粗是粗了点,却像山涧的泉水,清冽得能照见人心里的糊涂。
风从祠堂的窗棂钻进来,带着远处地里的泥土气,也带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混在一起,竟让他这个饱读诗书的先生,生出几分自愧不如的念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