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大槐树下,就见几个半大的孩子蹲在树根旁玩泥巴。
地上摊着片湿软的黄泥巴,被小手捏得乱七八糟,有捏成歪歪扭扭泥人的,有团成圆滚滚泥蛋的,还有用树枝划出几道印子当“灶台”的。
孩子们见元沁瑶抱着孩子走过,几个小脑袋齐刷刷抬起来,手里的泥巴也忘了捏,都睁着黑亮的眼睛直瞅她。
带头的虎头是村里猎户家的小子,光着脚丫踩在泥地里,裤脚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块湿泥没撒手,脆生生地喊:“元姐姐,你要去哪儿呀?”
他嗓门亮,一开口就把其他孩子的话都压下去了。
旁边梳着双丫髻的丫蛋儿赶紧凑过来,辫子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晃悠,手里还捏着半截红泥:“是去王嬷嬷家看小娃娃吗?我娘说春草嫂子生了个小弟弟呢!昨儿个我还听见那小娃娃哭,跟小猫似的!”
元沁瑶放慢脚步,阳光落在她鬓角,映得那点碎发都泛着暖光。
她笑了笑,声音温温柔柔的,像山涧里的清水:“不是去看小弟弟,是去石头家呢。”
“石头哥也在呀?”虎头眼睛“唰”地亮了,把手里的泥人往地上一墩,粗声粗气地拍了拍手上的泥,泥点子溅了裤腿也不在意,“我们能跟你一起去不?我娘让我找石头哥问算术题呢!前天那道鸡兔同笼,我到现在还没算明白!”
“我也去我也去!”旁边的胖墩举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嚷嚷,脸上还沾着块黑泥,看着像只小花猫,“我娘让我问石头哥,昨儿个借的那本《千字文》啥时候还!”
王石头在旁边被逗笑了,抬脚往胖墩屁股上虚踢了一下:“就你嘴贫!我爹要跟元姐姐说正事,你们去凑啥热闹?”
元沁瑶低头捏了捏安安的小手,小家伙的手指软乎乎的,正攥着她的衣襟玩。
她对孩子们道:“等会儿忙完了,让石头哥带你们来我家玩。我屋里还有些去年晒的山楂干,给你们煮山楂水喝,酸甜酸甜的,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应着,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虎头还特意把地上的泥人往树根下挪了挪,用树枝围了个圈,生怕被人踩了,又抬头叮嘱道:“元姐姐路上慢点儿!东边那块石板松了,昨儿个我二婶就差点绊倒!”
“晓得了,谢谢虎头。”元沁瑶笑着应了,抱着安安继续往前走。
她怀里的小家伙许是被太阳晒得暖了,打了个小哈欠,小嘴巴张得圆圆的,露出粉嫩的牙床,打完还往她怀里缩了缩,小脑袋蹭着她的衣襟,像只温顺的小猫。
孩子们又蹲下去玩泥巴,只是手里的动作慢了,嘴里的话却没停。
“等下元姐姐真的会煮山楂水不?”胖墩凑到虎头身边,小声问,手里还在团泥巴。
虎头白了他一眼,把自己捏的泥人又捏出个大鼻子:“肯定会的!元姐姐上次说给我留的野栗子,第二天就放在我家窗台上了,从来不骗人!”
小花也点点头,用树枝给泥人画眼睛:“那我们快点捏完这拨泥人就去等!我要让元姐姐给我多放两颗山楂,我爱吃酸的!”
说着,几个小脑袋又凑到了一起,手里的泥巴捏得更起劲儿了,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点湿土的腥气,混着孩子们的笑声,热热闹闹的。
……
走到村长家院门口
王石头先一步掀了篱笆门喊:“爹!娘!元姐姐来了!”
院子里的纺车声停了,桂花婶从屋里迎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棉纱,见元沁瑶抱着孩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快进来快进来,外头日头毒了。”
她伸手想接安安,又想起自己手上沾着棉絮,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安安睡了?瞧这小脸嫩的。”
元沁瑶抱着孩子往里走,安安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睛瞅院子里的鸡,小胳膊在她怀里蹬了蹬。
王德贵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见她进来,把烟杆往鞋底磕了磕,站起身:“来了?进屋说。”
七婶也从炕上挪下来,往灶房走:“我去沏碗山楂水,石头刚说你们路上许了孩子们,正好先给元丫头解解渴。”
进屋坐下,桂花婶先找了个软布垫给元沁瑶垫在怀里,怕安安硌着。
王德贵开门见山:“元姑娘,今儿个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落户的事。族里议了,只要你身家清白,就能在村里落籍,往后就是杏花村的人了。”
元沁瑶怀里的安安突然哼唧了一声,她低头轻轻拍着,指尖微微收紧。
来杏花村时编的那套说辞,此刻得再捡起来,只是重提那些“遭难”的细节,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末世里的颠沛是真的,失去同伴的痛也是真的,不过是换了个“山匪”的由头,倒像是把伤疤又揭开多几次。
有些事情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了,谎言也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时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带着刚压下去的哽咽:“村长……村长大叔,我……”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安安的襁褓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我哪有什么清白身节能说的……不过是个苦命人罢了。”
桂花婶赶紧递过帕子,七婶端着水进来,见这光景也放轻了脚步,把碗放在桌上。
元沁瑶擦了把泪,声音发颤:“我本是跟着公婆、汉子投亲去的,要去南边找我汉子的表舅。谁料走到半路,就遇上了山匪……”
她别过脸,望着窗外的槐树,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那伙人凶得很,抢了东西还不算,把我汉子和公婆……都害了……”
说到这儿,她猛地吸了口气,像是怕哭出声惊醒怀里的孩子,肩膀微微耸动着:“我当时怀着安安,被他们推搡的时候摔了一跤,眼看就要生了。山匪见我是个累赘,又怀着孩子,就没管我,转身走了……”
安安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小嘴巴一瘪,开始哼唧。
元沁瑶赶紧低头哄着,声音软得发颤:“乖,安安乖,娘在呢……”哄了两句,她才抬头,眼里还蒙着泪,“我在山里躲了一夜,疼得快死过去了,安安就那么早产了……小小的一团,连哭声都细得像蚊子,我抱着他在山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摸到杏花村来。”
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来村里那天,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孩子眼看就要不行了,幸好遇到了王嬷嬷……若不是嬷嬷心善,我和安安早就没了……”
王德贵默默抽着烟,烟杆在手里转了半圈。
桂花婶听得眼圈发红,伸手拍了拍元沁瑶的背:“好孩子,苦了你了……都过去了,以后有咱们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是啊。”七婶叹了口气,“遭了这大难,还能护着孩子活下来,是个有骨气的。”
元沁瑶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看着怀里安安的小脸,声音带着后怕:“我不怕自己吃苦,就怕安安有个三长两短。他爹没了,我要是再护不住他……”
王德贵磕了磕烟灰,开口道:“你说的这些,族里信。只是按规矩,得写份文书,把这些遭际写上,按个指印,算是留个凭证。”
他看着元沁瑶,眼神诚恳,“不是信不过你,是往后真遇上事,这文书能帮你说话。”
元沁瑶立刻点头,泪还没干,眼里却亮了亮:“该的该的,我这就写……只是我识字不多,写得不好,还请大叔大婶们别笑话。”
“不打紧,把事说清就行。”桂花婶赶紧找了纸笔,又倒了点墨,“我给你研墨。”
元沁瑶抱着安安,实在腾不出手。
王石头主动道:“元姐姐,我帮你抱安安吧?”
她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过去。安安到了陌生人怀里,起初还睁着眼睛瞅王石头,没一会儿就不乐意了,小嘴一瘪要哭。
王石头手忙脚乱地哄着,把孩子抱得像抱个炸药包,逗得桂花婶直笑:“轻点,跟抱柴火似的。”
元沁瑶定了定神,拿起笔,手腕还有些抖。
她没写过古代的文书,只能尽量把来龙去脉写清楚,字不算好看,却一笔一划很认真。
写到“家人遭难”时,笔尖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颗没干的泪。
写完文书,按上指印,王德贵收起来仔细折好:“你放心,这文书我会收妥。明天我去镇上办户籍,估计得两三天才能回来。”
他想了想,又道,“落户后村里会分你半亩地,就在你家屋后那块,够你娘俩种点口粮了。”
元沁瑶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彻底干了,满是不敢置信:“真的?还给我地?”
“自然是真的。”桂花婶笑着说,“有地就有根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安安在王石头怀里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声音响亮。
元沁瑶赶紧接过来,一抱进怀里,小家伙就不哭了,小脑袋往她颈窝里钻,像是在确认娘亲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