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林被魏晔下令赐死,没有给任何转圜的余地。
内殿里头,戚宝林得知真相后,心绪骤然激荡,身子底下就又见了血。太医过来仔细号了脉,转头对着崔琇她们,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孩子终究没能留住。所幸戚宝林年纪尚轻,身子根基未损,待日后调养好身子,缘分到了仍可再度怀妊。
魏晔面色沉郁,一语未发,径自起身离去,连半句宽慰之词都不曾留下。
戚宝林静静躺在那里,眼睛空茫茫地睁着,没有半点活气。
崔琇行至窗边,抬手推开菱花窗。
风挟着茉莉的浅香拂入,微微掀动低垂的帐幔,也将满室滞涩的药味与血气,悄然吹散了几分。
戚宝林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崔琇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心里若难受,哭出来便好。若觉得委屈,怨几句老天也无妨。若想就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不说话,那也由得你。你与那孩子母子一场,为他伤心,乃是人之常情。”她话音微顿,目光掠过戚宝林依旧无动于衷的侧脸,“可难过完了,总得打起精神。这宫里,日子长得很。是让自己就此烂在泥淖里,还是养好身子,走出这道坎,日后与那孩子再续母子情分,全在你自己一念之间。”
戚宝林缓缓眨了眨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戚、刘两家向来交好,妾的长姐……嫁给了莹莹的兄长。妾与她自小一同长大,她胆子小,妾便时常护着她。妾从前就知道她是不愿进宫的,原以为妾入宫后,此生便难再见了,便将好些带不进宫的物件都留给了她,莹莹也将她攒下的体己全塞给了妾,怕妾在宫中银钱不趁手。”她极轻地笑了一下,泪却落得更急,“妾还曾与她玩笑说,待日后得了宠,要为她撑一辈子的腰……我早该想到的。看见她也入宫参选时,我早该想到的,这怎会是她的本意。”
她轻轻抚过小腹:“可既已入了宫,妾便想着,如从前一般护她一二也好。甚至……甚至盼着,待妾生下这孩子,妾与她便算有了依傍,日后守着本分,安稳度日也就是了。”
“怎么会是她……怎么偏偏就是她!”戚宝林嘶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不知是为着未能出世的孩子,还是为着至亲姐妹的背叛。
崔琇与淑妃皆未再言语,只静静坐在殿中,任由戚宝林放声恸哭。
一旁的嬷嬷攥着手,急得轻跺了跺脚。
这戚宝林才刚小产,正在小月子里,德妃娘娘不仅开了窗叫她见了风,眼下还由着她这般不管不顾地哭,若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戚宝林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歪在床榻上昏昏睡了过去。
淑妃这才唤来如意,低声嘱咐道:“好生伺候着你家主子,汤药饮食都要经心。若有什么事,随时来回本宫。”
如意抬手抹了抹泪,福身应了下来。
出了宫门,淑妃望着天边沉沉落日,长长叹了一声:“这事可真是……造孽。”她语气转冷,“那刘宝林着实可恨!明明是她家里逼她入宫,与戚宝林何干?竟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
崔琇目光微凉:“女子在家从父,是生来便背上的枷锁。刘宝林那点恨意,不敢指向她的父亲,毕竟那铁链子太沉,她挣不断。可心里的火总得找个地方烧……便只能燎向身边的人了,就如同笼子困兽,往往不会撕咬困住它的笼子,而是扑向笼中的同伴。”
二人一时默然,远远瞧见安福步履匆忙地走了过来。
他朝二人躬身行礼:“奴才请淑妃娘娘安,德妃娘娘安。”
淑妃略一颔首:“免了。安大监过来,可是皇上那里有什么旨意?”
戚宝林才失了子,皇上按理也该抚慰一二才是。崔琇与淑妃皆以为安福为此而来,却又有些疑惑,为何他两手空空,不曾携带半分赏赐?
谁知安福转向崔琇,躬身道:“德妃娘娘,皇上去了榴火映霞台,召您即刻过去伴驾。”
崔琇不敢耽搁,告别淑妃,匆匆赶往榴火映霞台。
魏晔负手立在榴火映霞台的栏杆旁。
天边的云烧得正烈,从熔金到绛紫,再到边界处一丝将烬的灰红,泼洒似地浸透了半边天。那光映在他玄色常服的暗纹上,龙鳞般的云纹竟也隐隐流动起来。
崔琇福了福身:“妾见过皇上。”
魏晔侧身,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崔琇依言缓步上前,在他左侧落后半步处站定。
她循着魏晔的目光所向望去,只见远处石榴林间,隐约有两位衣衫鲜亮的小宫嫔,正抬手去够枝头开得最盛的石榴花。只是暮色渐浓,隔得又远,只能瞧见绰约身影与裙角翩跹,面容却是模糊难辨了。
良久,魏晔才开了口:“朕当初明明已经说过,若有不愿入宫者,不必强求。”
崔琇手指蜷了一下,缓声道:“皇上圣意烛照,原是体恤。只是皇上口中的‘不愿入宫者’,指的是闺阁女儿们自己的心思。可到了有些人那里,‘愿不愿’便成了他们的决断。他们……大约是听懂了字,却未能领会皇上那份体察女子本心的仁厚。”
魏晔摩挲着玉扳指:“依你看,刘宝林为何不愿入宫?”
崔琇眼睫微垂:“榴花如火有人怜,幽兰空谷亦自芳,二者本无高下。只是人心所向,原本就各不相同罢了。”
魏晔伸手指着下面的人:“那你看……她们可是自愿入宫?”
崔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轻轻摇头:“妾不敢妄言。此等私密之事……恐怕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魏晔侧首看向崔琇,抬手托起她的下颌,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那蓁蓁呢?你是因何入宫?”
不知怎的,范婕妤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令他迫切地想求得一个答案。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后宫女子从来都是前朝与皇权交织的纽带,哪里仅仅是情意二字可以概括的。可此刻,他却执意想听崔琇如何回答。仿佛要在这层层叠叠的“不得已”与“家族荣辱”中,寻出一两个真真切切、只为他这个人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