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镇的枪声渐渐稀落，最终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所取代。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泥土、血腥和焦糊气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胜利的实感，并非总是伴随着欢呼，有时它更像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虚无，以及对接下来必须面对的、更为复杂局面的清醒认知。
埃德尔王储的临时指挥所，设在镇外西南山坡上一座相对完好的农舍里。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镇子，以及那条如同银色伤疤般横亘在战场边缘的苏姆河。屋内，气氛凝重。无线电的电流嘶嘶作响，地图铺在简陋的木桌上，上面用红蓝铅笔清晰地标示着合围的态势以及敌军最后崩溃的区域。
传令兵带回了保加利亚军使请求谈判的消息，这并未出乎埃德尔的意料。困兽犹斗，但当困兽意识到挣扎只会带来更迅速的死亡时，屈服便成了唯一理性的选择。问题在于，如何让这屈服，转化为对罗马尼亚最大限度的战略利益。
“他们派来的是谁？”埃德尔没有抬头，手指依然在地图上沿着苏姆河与边境线的争议区域缓缓移动。
“是一名中校，自称是河谷镇守军的参谋长，名叫马科夫。”安东内斯库上尉回答，他手臂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看起来还算镇定，但掩饰不住疲惫和…绝望。”
“让他等着。”埃德尔的声音平淡无波，“通知各部，保持最高警戒，没有命令，不许任何我方人员进入镇子与敌军接触。告诉士兵们，仗还没打完。”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让对方在焦灼的等待中，进一步消化失败的苦果，放大其内部的恐慌和不确定性。同时，他需要时间思考，思考这份即将到来的“投降”，该如何书写，才能不仅仅是一场战术层面的胜利。
他踱到窗边，看着下方河谷镇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保加利亚士兵，他们像羊群一样被圈在一起，失去了武器，也失去了斗志。仅仅是解除他们的武装，接收这几百上千名俘虏，然后继续向前推进，追赶下一股溃兵吗？不，这太浪费了。这场干净利落的围歼战，其价值远不止于此。它提供了一个杠杆，一个可能撬动更大战略目标的支点。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那片被红色虚线标注的、与保加利亚存在争议的边境地带。那里有村庄，有牧场，有矿藏，更重要的是，有罗马尼亚民族世代居住却被强行划出的土地。历届政府都试图收回，却总因国力不济和国际调停而无果。现在，机会似乎就摆在他的面前，虽然渺茫，但值得一试。
“亚历山德鲁，”他忽然开口，“记录。”
忠诚的侍卫官立刻拿出纸笔。
“致布加勒斯特总参谋部并转呈国王陛下及内阁：我部于今日下午三时二十五分，完成对溃退至河谷镇之保军主力（约一个加强营及附属部队，总计约一千二百人）之合围。经激战，已粉碎其突围企图，现敌已被压缩于镇内狭小区域，弹药将尽，士气崩溃，其指挥官已派出军使请求谈判。”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鉴于我军已取得绝对主动，为最大化此战果之战略价值，并为王国争取长久之边境安全与民族权益，我拟向被围之敌提出最终停火条件如下：”
“一、河谷镇内所有保加利亚武装力量，必须于两小时内，无条件向我部投降。所有官兵将成为战俘，武器、装备、文件及一切军用物资需完整移交。”
“二、为补偿我军在此次作战中之损耗，并为防止此类越境侵略行为再次发生，保加利亚王国须以其官方名义，承认并即刻将位于多布罗加北部之‘斯特里亚’（Stria）及‘科斯蒂恩’（costien）两处边境争议区（总面积约七十五平方公里），主权永久让渡于罗马尼亚王国。此条为接受投降之前提，不容谈判。”
“三、我方承诺，在对方完全履行上述两条后，将保证投降官兵之人身安全，并依据国际战争法给予人道待遇。”
亚历山德鲁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额头微微见汗。这第二条，无异于一颗政治炸弹。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受降，而是将一场战术胜利，强行拔高到了外交和政治层面，直接索要领土！
“殿下，”亚历山德鲁忍不住低声提醒，“这条件…是否过于…苛刻？总参谋部和外交部那边，恐怕……”
“正因苛刻，才要由我们前线军人来提！”埃德尔转过身，眼神灼灼，“外交官们在谈判桌上磨破嘴皮子也拿不回的东西，我们军人就要用枪和血来拿！这不是请求，这是通牒！他们可以拒绝，那么，河谷镇内这一千多条性命，以及他们可能携带的、关于保军部署的珍贵情报，就将化为乌有。这个责任，让他们的指挥官，让索非亚的那帮人去掂量！”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辣与冷酷。他深知，在战场上，仁慈是奢侈品，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驱动力。他不仅要赢得这场战斗，更要为罗马尼亚赢得实实在在的土地和未来谈判的筹码。哪怕这个要求最终无法实现，仅仅是提出这个行为本身，就足以在国内和国际上制造巨大的声浪，将他和近卫连，乃至整个罗马尼亚军队的声望，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立刻加密发出！”埃德尔命令道，“同时，让我们的人，用保加利亚语和罗马尼亚语，向镇内不间断喊话，内容就是我们的投降条件！我要让里面的每一个士兵，都知道他们活下去的代价是什么！也要让我们的士兵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战！”
“是！”亚历山德鲁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电报通过无线电波，飞向远在布加勒斯特的统帅部。而几乎是同时，设置在阵地前沿的扩音器开始用两种语言，向着死寂的河谷镇反复广播：
“保加利亚士兵们，军官们！你们已被罗马尼亚王储埃德尔殿下指挥的无敌军团团包围！突围无望，援军不至！继续抵抗只有死路一条！”
“王储殿下仁慈，给予你们最后的机会！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可保性命！”
“为终结边境冲突，确保永久和平，罗马尼亚要求保加利亚王国承认并归还斯特里亚、科斯蒂恩等传统罗马尼亚领土！”
“这是你们生存与和平的唯一途径！重复，这是唯一途径！”
……
声音在河谷间回荡，穿过残破的墙壁，钻进每一个蜷缩在废墟和掩体后的保加利亚士兵耳中。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后，窃窃私语声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绝望之中，又掺杂了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出卖的屈辱感。生存的渴望与国家的尊严，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而在农舍指挥所里，埃德尔接到了来自布加勒斯特的第一封回电。电报内容简短而急促，充满了总参谋部的惊疑不定：“埃德尔王储殿下：来电收悉。条件二涉及重大国策，超出军事指挥官权限。请确认电文无误，并详述战场局势及提出该条件之战略考量。速复。”
埃德尔看着电文，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他预料到了上峰的迟疑和担忧。他提起笔，准备起草回电，详细阐述他的理由——利用战术胜利获取战略优势，打击保加利亚士气，鼓舞本国军民，为未来和谈奠定基础，哪怕最终无法实现，也能在国内凝聚民心，在国外展示罗马尼亚的强硬姿态……
然而，还没等他的回电发出，第二封、第三封电报接踵而至。这一次，并非来自总参谋部，而是来自布加勒斯特的几家主要报馆的记者，他们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获悉了河谷镇大捷以及那份石破天惊的受降条件！
“民族报”记者在电报中激动地写道：“…王储殿下之壮举与要求，实乃罗马尼亚民族心声！斯特里亚与科斯蒂恩乃我故土，收回失地，正其时也！全国民众为之沸腾！”
“自由罗马尼亚”报则更加直白：“…埃德尔王储用大炮宣告了罗马尼亚的复兴！无条件投降与归还领土，这才是对待侵略者应有的姿态！我们坚决支持王储的决定！”
紧接着，更多非官方的、代表着激进民族主义情绪的电报和信件，如同雪片般通过各种渠道开始向河谷镇前线汇集。虽然埃德尔本人并未直接看到所有，但通过亚历山德鲁和情报官的筛选汇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狂热的民族主义浪潮，正因他提出的苛刻条件，在国内被瞬间点燃。
布加勒斯特的街头，可能已经有人开始聚集、欢呼，高喊着他的名字和“收复失地”的口号。议会里，那些平日里争吵不休的政党，或许会在这个问题上暂时达成一致，对他表示支持，从而向国王和政府施加巨大压力。
他放下笔，不需要再详细解释他的“战略考量”了。国内汹涌的民意，已经成为了他最坚实的后盾，也堵住了总参谋部和内阁里那些持保守、谨慎态度者的嘴。
现在，压力完全转移到了河谷镇内，那位尚未露面的保加利亚指挥官身上，也转移到了索非亚的保加利亚最高统帅部。
埃德尔走出农舍，黄昏的寒风让他精神一振。他望向河谷镇，那里的寂静比之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他知道，对方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抉择。
是带着屈辱接受条件，保全部下性命，却背负割让国土（哪怕是争议领土）的万世骂名？还是拒绝投降，玉石俱焚，用全军覆没的代价来维护那摇摇欲坠的国家尊严？
无论对方选择哪一条路，埃德尔都已经赢了。接受，则罗马尼亚获得实利和巨大的声望；拒绝，则他埃德尔王储和近卫连的武勇与“仁至义尽”将更加凸显，而保加利亚则要承受见死不救、让士兵无谓牺牲的舆论谴责。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阳谋。他将抉择的难题，连同其背后沉重的政治和道德枷锁，毫不留情地抛给了他的敌人。
“传令给保加利亚军使，”埃德尔对等候在旁的安东内斯库说道，声音清晰地穿透暮色，“告诉他，他的指挥官有一个小时的考虑时间。一个小时之后，如果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我军将视其拒绝投降，届时，总攻开始，勿谓言之不预。”
抉择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