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布加勒斯特议会大厦,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海洋,沉重而压抑。巨大的圆形议事厅内座无虚席,议员们按照政治派别分坐:支持国王的自由派和部分年轻保守派坐在右侧,而以斯特尔恰公爵为首、代表大地产贵族利益的顽固保守派则聚集在左侧,中间则是摇摆不定的中间派。旁听席上挤满了各界人士,记者们手中的笔和本子早已准备好,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
埃德尔一世并未亲临,但他无处不在。他的意志,通过站在讲台上的内政部长,也是法案的主要起草者康斯坦丁·内格鲁之口,传递出来。
内格鲁部长是一位身材瘦削、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他以清晰而有力的语调,开始宣读《土地改革法》的核心条款:
“……根据王国现状及长远发展之需,本法案规定:一、设立全国土地最高持有上限,超过限额之土地,由国家依法征收……二、征收之土地,将优先分配给无地、少地之退伍军人及佃农,地价以二十年期国债支付……三、成立各级土地改革委员会,负责土地评估、分配及后续事宜……”
每念出一条,左侧保守派议席上的骚动就加剧一分。当念到“强制征收”和“土地上限”时,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荒谬!无耻的掠夺!”斯特尔恰公爵猛地站起身,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回荡在议事厅内,“你们这是在践踏宪法赋予我们的神圣财产权!这是在摧毁罗马尼亚立国的根基——贵族的荣誉与责任!”
另一位保守派领袖,来自古老巴斯家族的马特伊伯爵也站了起来,他相对冷静,但话语同样尖锐:“内格鲁部长,诸位同僚!我理解陛下改善民生的初衷。但是,如此激进的法案,是否考虑过后果?我们贵族不仅是土地的所有者,更是地方秩序的维护者,文化的传承者!强行剥夺我们的土地,会导致地方治理瘫痪,会引发经济动荡!那些分到土地的农民,他们有能力经营吗?他们缺乏资金、技术和经验!这只会导致农业生产的全面倒退,最终饿死的是所有人!”
“倒退?”自由派的一位年轻议员忍不住起身反驳,“马特伊伯爵,您所说的‘秩序’,就是让百分之五的人占有全国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耕地?您所说的‘传承’,就是让大部分国民世代处于文盲和贫困之中?看看西欧!法国、德国,哪个现代强国不是通过土地改革,解放了农业生产力,为工业化提供了市场和劳动力?固守旧时代的生产关系,才是罗马尼亚最大的危机!”
“我们不是西欧!我们是罗马尼亚!”斯特尔恰公爵咆哮道,“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传统!国王陛下被那些激进分子和外国思想蛊惑了!他这是在自毁长城!”
“请注意您的言辞,公爵阁下!”内格鲁部长厉声警告,“国王陛下的决策,是基于对整个王国长远利益的深思熟虑!”
“长远利益?我看是短视的民粹!”斯特尔恰公爵毫不退让,“用牺牲忠诚贵族的代价,去讨好那些乌合之众!这是王室的堕落!”
议事厅内顿时乱成一团。双方议员纷纷站起,指责、谩骂、拍打桌子的声音不绝于耳。中间派的议员们面露难色,交头接耳,显然被这激烈的对抗吓住了。议长徒劳地敲打着木槌,试图维持秩序,但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之中。
保守派并非只有情绪输出。他们拿出了精心准备的数据和论据:论证大庄园在粮食商品化、出口创汇方面的“效率”;质疑国家债券的信用和偿付能力;警告土地细分会导致农业技术倒退,无法应对国际市场竞争;甚至暗示,这将动摇军队的稳定性,因为许多中低级军官也出身中小地主家庭,他们的利益同样受损。
自由派和国王的支持者则针锋相对:引用边境农村凋敝的实地调查报告,展示佃农悲惨的生活状况;强调社会公平与政治稳定的重要性远高于经济效率;承诺国家将提供农业贷款和技术指导,帮助新自耕农站稳脚跟;并重申,一个拥有恒产的农民阶层,才是国家税收和国防最可靠的保障。
辩论从白天持续到夜晚,议会大厦灯火通明。双方僵持不下,情绪越来越激动。斯特尔恰公爵甚至公开威胁,如果法案强行通过,他将号召支持他的贵族们“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扞卫自己的“合法权利”。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布加勒斯特。王宫书房内,埃德尔一世站在窗前,听着宫廷侍从官汇报议会里的混乱景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是冰冷的决意。
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旧势力的反扑,在他的计算之内。
“告诉内格鲁,”埃德尔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吩咐侍从官,“明天,进行表决。”
“陛下,”侍从官犹豫了一下,“根据目前的态势,法案很可能无法获得通过所需的多数……”
埃德尔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就让它无法通过。”
侍从官愣住了。
埃德尔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有国王玉玺的命令草案。“当议会无法代表国家最高利益时,国王有权行使非常权力。”他轻声道,“让他们尽情地表演吧。这样,当王权直接介入时,舆论和历史,才会明白谁是真正的阻碍者。”
议会内的风暴,只是表象。真正的较量,在议会之外,在更广阔的战场上,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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