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患的后续事宜尚未完全平息,北境又传来狄人小股骑兵骚扰边境的军报。虽未酿成大患,但边军的粮饷、赏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加之持续救灾的消耗,即便李珩登基后一直力图开源节流,国库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捉襟见肘。
这几日,李珩来长春宫时,眉宇间的郁色比之前更重了几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引导话题,有时只是沉默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敲击,节奏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偶尔,他会对着福安送来的户部奏报,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哥哥,钱不够花了吗?”一次,李晓晓捧着一块新进贡的蜜糕,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用“天真”的语气问道,“就像晓晓的月例银子,有时候想买新裙子和新首饰,就不够用了呢。”
李珩闻言,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是啊,朕的‘月例银子’,也不够花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对牛弹琴的自嘲,却也透露出几分真实的困境。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有意。李晓晓知道,时机或许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珩处理完政务,带着一身疲惫来到长春宫。李晓晓正抱着一本厚厚的、看似是儿童启蒙图画的《山海经》翻看,实则里面夹杂了一些她凭借记忆勾勒的、关于古代经济史的简略图表和符号。
李珩在她身边坐下,揉了揉额角,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开口。
李晓晓放下书,凑近了些,小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兴奋:“哥哥,晓晓昨晚又做梦了!梦到一本好厚好厚的金色大书!”
李珩疲惫的眼神动了动,看向她:“哦?这次又梦到什么了?”他的语气带着习惯性的探究,但并未抱太大期望。毕竟,“梦境”也不能时时都有治国良策。
“梦到……怎么变出更多的‘钱’!”李晓晓语出惊人。
李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变钱?”
“嗯!”李晓晓用力点头,开始用她那套“梦呓”般的语言描述起来,“那本金书上说,笨重的大钱和银子,搬起来好累呀,还不安全。可以用一种……特别的纸!对,纸上印上漂亮的图案和皇家的印记,规定它值多少铜钱或者银子……大家买卖东西,就用这种纸来代替,轻便又安全!”
她描绘的,正是纸币“交子”最初的、最核心的概念——信用货币。
李珩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想法,堪称石破天惊!他从未往这个方向思考过。金属货币的弊端他深有体会,运输、储存、损耗都是大问题。若真有一种轻便的凭证可以替代……
但他毕竟是帝王,瞬间就意识到了其中巨大的风险。“纸?纸如何能当钱?若人人皆可仿造,岂不天下大乱?若朝廷滥发,此纸岂不如同废纸?”他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语气急促。
李晓晓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了,缩了缩脖子,才怯生生地按照“梦中老爷爷”的解释回答:“所以……不能随便印呀!要像铸钱一样,由朝廷……嗯,最好是一个专门的地方,用最好的纸,最难的技艺来印,让别人仿造不了。而且,印多少,要有……有规矩!要看看国库里有多少金银铜钱做‘底子’,不能想印多少就印多少……不然,纸就不值钱了,大家就不信它了……”
她艰难地解释着防伪、发行准备金和通货膨胀的概念,尽量用最朴素的语言。
“书上还说……一开始可以小范围试试,比如就在京城和一些大的州府用,让大家慢慢习惯……还可以用这种纸来交税,发俸禄,让它真的有用……”她补充了试点和政府信用背书的思路。
李珩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地盯着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内心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冲击和权衡。纸币的构想,便利与风险并存,诱惑与陷阱同在。这已远超“奇技淫巧”,而是关乎国本金融的惊天设想!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晓晓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狂热?“晓晓,这个梦……很重要。你还梦到其他关于这‘金书’的事了吗?”
李晓晓“茫然”地摇了摇头:“就记得这些了……哥哥,这个梦是不是不好?”
“不。”李珩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光芒,“很好!此梦……价值连城!”
他没有再多说,很快便起身离开了长春宫,步伐比来时急促了许多。
数日后,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上,李珩以“偶得一古卷残篇,有所启发”为由,极为谨慎地抛出了“纸币”的构想。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虽被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内,但引起的震动远超之前的救灾之策。以户部侍郎张启贤为首的守旧派官员反应尤为激烈。
“陛下!万万不可!”张启贤须发皆张,几乎是痛心疾首,“钱者,国之重器,岂可儿戏?以纸代金,闻所未闻!此乃动摇国本之论!若施行,必致奸伪丛生,物价腾踊,民不聊生啊!”
“张大人所言极是!”另一位老臣附和,“金银铜钱,乃天地所生,自有其值。纸张何物?如何能取信于民?此必为妖言乱政!”
“陛下,切不可听信些虚无缥缈的‘古卷’或……‘梦境’之言!”又有人意有所指地进言,目光闪烁。近来皇帝频繁出入长春宫,以及之前救灾策略的“异常”,早已让一些嗅觉灵敏的官员心生疑窦。虽然无人敢直接指摘公主,但那不满和猜忌的矛头,已隐约指向了长春宫的方向。
李珩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他预料到会有阻力,却没想到如此激烈。张启贤等人代表的,不仅仅是保守的观念,更是现有货币体系下的既得利益集团——那些掌控铸币、经营钱庄、依靠白银和铜钱流通牟利的庞大势力。纸币的出现,将直接冲击他们的根基。
争论异常激烈,尽管李珩极力压制,将提议限定在“探讨”层面,但“纸币”这个概念本身,以及它那离经叛道的气息,已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隐秘的圈层里,激起了巨大的漩涡和暗流。
而风暴眼的边缘,长春宫那位依旧“懵懂无知”的长公主,在那些敏锐的政客心中,形象开始变得模糊而可疑起来。尽管没有证据,但一种隐约的共识开始在反对者之间形成——陛下近来那些不合常理的“奇思妙想”,恐怕与这位突然不再那么“痴傻”的公主,脱不了干系。
树敌,始于无形。利益的铁壁,第一次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宫墙深处那个试图以现代智慧撬动时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