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三层,时间仿佛凝固。破碎的房门外,七个蜘蛛精面无人色,娇躯微颤,如同风中残叶。她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悬浮的黑色莲台,以及莲台上那个盖着魔主锦被、似乎已然酣睡的毛脸雷公嘴和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魂魄都在战栗。
他怎敢?!
他怎敢如此?!
那可是无天佛祖的坐莲!是象征着魔道至尊权柄与威严的圣物!其上残留的混沌气息与魔主威压,足以让寻常妖仙心神崩溃。而这孙悟空,不仅悍然闯入,更是直接躺了上去,还将佛祖盖过的被子揽在身上,甚至……甚至还评价了一句“好闻”?!
这已不是简单的冒犯,这是彻头彻尾的亵渎!是踩在无天佛祖脸上跳舞!
红衣蜘蛛精(大姐)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呵斥,想要将这不知死活的猴子拖下来,但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那莲台上散发出的、属于孙悟空的冰冷煞气与莲台本身黑暗威严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力场,让她寸步难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其他六个姐妹更是花容失色,互相依靠着,才能勉强站稳。她们奉命在此设局,本以为是对付几个有些道行的和尚,谁能料到会撞上这等煞星,还惹出如此泼天大祸!若佛祖怪罪下来……
唐僧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跺脚,双手合十,不住地念诵《心经》,试图驱散这满室的妖氛与不祥。然而,那莲台散发出的黑暗气息与孙悟空身上那股决绝的戾气,仿佛形成了某种共鸣,将他的佛光与诵经声都隔绝在外,显得苍白无力。
“悟空!悟空!你快下来!此乃妖魔之物,污秽不祥,沾染不得啊!”唐僧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感。
猪八戒和沙僧也是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猪八戒缩着脖子,小声道:“猴哥这是……气疯了吧?连魔头的窝都敢抢……”
沙僧紧握降妖宝杖,面色凝重:“大师兄心中积郁太深,此举虽是……虽是骇人,但或许也是他发泄之道。只是……唉……”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评说。
莲台之上,孙悟空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确实睡着了。
并非伪装,而是在躺上这冰冷莲台、被那奇异暗香包裹的瞬间,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与困倦便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连日来的精神紧绷、愤怒挣扎、屈辱不甘,在这看似最危险、最不该放松警惕的地方,竟奇异地找到了一丝……裂隙。
那暗香,清冽幽冷,如同月下寒泉,流淌过他灼痛的神魂。它并非抚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麻痹,暂时冻结了那些翻腾不休的负面情绪,将尖锐的痛苦钝化成一片麻木的空白。身下的莲台坚硬冰冷,却异常契合他此刻僵硬的身躯;身上的锦被看似厚重,实则轻若无物,那绣着的混沌云纹仿佛活物般,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出更浓郁的幽香。
在这属于死敌的巢穴里,盖着死敌的被子,闻着死敌残留的气息,他竟感到了离开花果山、离开五行山、离开取经路以来,从未有过的……沉睡。
没有噩梦,没有紧箍咒的幻痛,没有师父的唠叨,没有师弟的拖累,也没有无天那冰冷的目光和宣告。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的黑暗,将他温柔(或者说冷酷)地包裹。
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连那总是抿成一条线的嘴角也放松了些许。仿佛这不是魔窟,而是他寻觅已久的归宿。
这安详的睡颜,落在七个蜘蛛精眼中,却比任何狰狞的妖相更让她们恐惧!
他不仅睡了,还睡得如此沉,如此……毫无防备?不,这不是毫无防备,这是一种极致的、令人胆寒的傲慢与挑衅!他根本无视了她们,无视了这莲台代表的意义,甚至可能……也无视了无天佛祖本身!
“大……大姐,我们……我们怎么办?”一个穿着绿衣的蜘蛛精带着哭腔问道。
红衣蜘蛛精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一咬牙,低声道:“撤!立刻离开这里!此事已非我等能插手!速回洞府,开启所有禁制,封闭山门!快!”
她不敢再去想什么原定的“色欲之难”剧本,现在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务!这孙悟空就是个行走的灾星,谁沾谁倒霉!无天佛祖的怒火,绝不是她们能承受的!
七姐妹再不敢停留,如同受惊的兔子,化作七道颜色各异的妖风,仓皇逃离了酒楼,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酒楼内,顿时只剩下取经四人,以及莲台上沉睡的孙悟空。
唐僧看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的蜘蛛精,又看了看呼吸平稳的孙悟空,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他颓然坐在楼梯口,继续捻动佛珠,只是那诵经声,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空洞。
猪八戒和沙僧对视一眼,也只好各自找地方坐下,警惕地守着四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而此刻,远在无尽黑暗深处,那座仿佛由纯粹阴影与混沌构筑的宫殿内。
无天缓缓睁开了那双倒映不出光亮的眼眸。他面前,一片混沌气流凝聚的水镜中,正清晰地显现出酒楼三层,莲台上安然酣睡的孙悟空。
看着那猴子毫无防备的睡颜,感受着通过莲台与锦被传递回来的、那平稳的呼吸与……一丝极其细微的、对自己气息的依赖(哪怕是出于麻痹),无天那亘古不变的冷漠面容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弧度中,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仿佛看到精心饲养的宠物终于开始触碰自己留下的玩具般的,玩味与满意。
“嗅到了吗……”他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无人能懂其意,“本座的……‘安神引’……”
他并未因孙悟空的亵渎之举而动怒,反而像是看到了某种预期的进展。反抗也好,挑衅也罢,甚至是这种看似屈服的沉睡,只要这只猴子的注意力依旧牢牢被他所吸引,情绪因他而剧烈波动,那么,他便依然是棋盘上,那颗最有趣、也最重要的棋子。
“睡吧。”无天的目光穿透无尽虚空,落在孙悟空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慈爱”,“养足精神……后面的‘游戏’,才会更精彩。”
水镜涟漪荡漾,景象消失。
酒楼内,孙悟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柔软的锦被,将那清冽的暗香更深地吸入肺腑。
窗外,月色清冷,夜风呜咽。
这一夜,有人仓皇逃窜,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漠然旁观。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猴子,却在仇敌的卧榻之上,寻得了一场诡异而短暂的安眠。
只是不知,当他醒来,面对依旧荆棘遍布的前路与深不可测的敌人,这份被迫“偷”来的宁静,又能持续几时?
那萦绕不散的暗香,是短暂的麻痹,还是更深沉沦陷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