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下城区边缘的一栋不起眼公寓楼顶层。
这里与江流海在特里蒙的顶层办公室天差地别。
房间狭小,陈设简单,唯一的优点是视野开阔,能俯瞰小半个下城区街景。
江流海站在窗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普通便服。
窗外是龙门冬夜的街景,霓虹灯在寒雾中晕开朦胧的光晕,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由当地情报人员送来的文件,上面是江流川过去一周的详细行程记录。
“晨练时间从六点延长至六点半,增加了负重训练项目。”
“三餐自行烹饪,主要食材采购清单显示蛋白质摄入量明显提升。”
“近卫局执勤期间,处理了三起街头纠纷、一起盗窃未遂案,报告完成效率提升40%。”
“夜间阅读近卫局案例卷宗,标记重点十七处。”
“与企鹅物流成员能天使共进晚餐一次,时长一小时二十四分钟。”
一行行数据,冰冷、精确、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但江流海的指尖在“自行烹饪”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助理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刚泡好的茶。
茶叶是随身带的,水是烧开的自来水,杯子是这间安全屋里最干净的廉价陶瓷杯。
“先生,茶。”他将一杯放在江流海手边的窗台上。
江流海没有接,目光依旧落在文件上。
“他以前。”江流海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连煮泡面都会忘记关火。”
助理沉默着,等待下文。
“维多利亚皇家近卫学院的时候,有专门的营养师和厨师团队。”
江流海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财务报表,“他从来不需要考虑‘做饭’这种事,他甚至分不清菠菜和生菜。”
窗外的风吹过,带来远处街市的喧嚣。
“现在他会买菜,会看价格,会挑食材。”江流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文件边缘,“还会‘增加蛋白质摄入量’。”
助理推了推眼镜:“少爷适应得很快。”
“不是适应。”江流海放下文件,终于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眉头也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茶叶和水的质量都不满意,“是改变。”
他将茶杯放回窗台,转身走向门口。
“先生?”助理跟上。
“出去走走。”
夜晚的龙门下城区比白天更加鲜活,也更加危险。
狭窄的巷道里,廉价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暧昧的光,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劣质酒精的气味。
摊贩在寒风中叫卖着热食,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摊前,用廉价的啤酒驱散一天的疲惫。
江流海走得很慢,深灰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街景。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有些年纪的旅人。
当然,如果忽略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的话。
助理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保持警戒。
他们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杂货店,橱窗里摆着各种生活用品。
江流海的目光在某个货架上停留了几秒。
那里整齐地摆放着几种不同品牌的压缩饼干和能量棒,其中一款的包装很眼熟。
莱赫给江流川准备便当时,经常塞进去的那种。
“少爷常来这家店。”助理低声说,“根据记录,他每周会在这里采购两次基础食材和……零食。”
江流海没有回应,继续向前走。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几个看起来醉醺醺的壮汉正围着一个卖烤串的小摊,声音很大地争论着什么。
摊主是个瘦小的札拉克族老人,正试图解释价格,但显然处于下风。
江流海的脚步没有停。
助理的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腰间。
那里藏着一把经过伪装的微型源石铳械。
就在他们经过摊位的瞬间,一个醉汉猛地推了老人一把:“老东西!我说这个价就这个价!”
老人踉跄着向后倒去,撞翻了旁边的调料架,辣椒粉和孜然洒了一地。
江流海的脚步停了。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那个方向。
但助理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先生?”助理的手已经握住了枪柄。
江流海沉默着。
他的侧脸在街灯下半明半暗,那双灰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不是愤怒,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审视的冷静。
他在看什么?
不是那个倒地的老人,不是那几个嚣张的醉汉。
他在看这条街,看这个场景,看这种在龙门下城区每天可能发生的微不足道的“不公”。
然后,他看到了。
从街角转过来的身影,穿着近卫局的冬季制服,龙猫耳朵在警帽下竖得笔直,尾巴在身后以平稳的节奏摆动。
江流川。
他显然刚结束巡逻,手里还拿着记录板。
看到摊位的混乱,他的脚步加快了一些,但表情很平静。
不是漠然,而是一种“又来了”的带着点无奈的平静。
“几位。”江流川走到摊位前,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了醉汉们的吵嚷,“麻烦让让。”
醉汉们转头看他。
其中一个认出了制服,啐了一口:“条子?关你屁事!”
江流川没有生气,甚至笑了。
“本来不关我事。”他说,从口袋里掏出记录板,“但现在你们涉嫌扰乱公共秩序、恐吓摊贩、还可能涉及故意伤害……这就关我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姓名?住址?工作单位?”
醉汉们愣住了。
他们不怕警察。
毕竟下城区的混混大多有一套对付警察的办法。
但他们没见过这种……不吼不叫、不掏警械、只是慢条斯理开始记笔记的警察。
“你、你记什么记!”另一个醉汉试图抢记录板。
江流川的手腕轻轻一转,记录板避开了对方的手,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这是一个明确的警告动作。
“我在履行职责。”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果你们配合,就是普通纠纷调解,如果不配合……”
他抬眼,目光扫过几个醉汉。
那双眼睛在街灯下很亮,亮得有些锐利。
“根据龙门治安管理条例第三十七条,我有权对涉嫌暴力抗法的嫌疑人采取必要强制措施,并移交分局处理。”
江流川一字一句地说,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到时候就是拘留、罚款,还可能留下案底,你们觉得为了几串烤串,值吗?”
沉默。
醉汉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怕警察吼,不怕警察掏武器,甚至不怕挨两下,那反而能成为闹事的借口。
但他们怕这种冷静的、按章办事的、把后果一条条列给你听的警察。
“……切,没劲。”最先推人的醉汉嘟囔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龙门币,扔在摊位上,“够了吧?”
江流川看了一眼老人,老人赶紧点头。
“行了,散了。”江流川收起记录板,侧身让开道路,“早点回家,别在路上闹事。”
醉汉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江流川这才蹲下身,帮老人扶正调料架,又捡起洒落的调料罐。
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陈伯,下次他们再来,直接喊巡逻的。”他一边收拾一边说,“别硬扛。”
“哎,哎,谢谢江警官……”老人连连道谢。
“没事。”江流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记得收摊时检查煤气阀,昨晚三街那边有个摊子差点着火。”
“记住了,记住了……”
江流川点点头,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没有冲突,没有暴力,甚至没有提高音量。
只是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淡漠的态度,化解了一场可能升级的纠纷。
江流海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
直到江流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冬夜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消散。
“先生?”助理低声询问。
江流海转过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慢,更沉。
两人沉默地走回安全屋所在的公寓楼,爬上楼梯,开门,关门。
房间里的灯没开,只有窗外的霓虹灯透进来些许光亮。
江流海走到窗前,看着下方依旧喧嚣的街道。
许久,他才开口:“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助理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在维多利亚的时候,遇到冲突,他会先用身份压人——‘我是江流海的儿子’。”
江流海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如果压不住,他会动手,用学院教他的那些技巧,快速制服对方。”
霓虹灯的光在他脸上变幻着色彩。
“现在……”江流海顿了顿,“他会用规则,用后果,用最小的代价解决问题。”
助理终于开口:“少爷成长了。”
“不是成长。”江流海摇头,“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整个人陷入阴影中。
“我以前觉得,他来龙门是为了逃避,是为了躲在角落里当一只……‘鼠鼠’。”他说出这个词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涩意,“现在我发现,他不是在躲。”
窗外,一辆载重卡车驶过,震得玻璃微微颤动。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然后……尝试去改变一点什么。”
江流海的声音更低了,“哪怕只是一条街上,一个摊位前,几分钟的‘公平’。”
助理安静地站着。
他知道,此刻的老板不需要回应,只需要倾听。
江流海走到那张简陋的桌子前,拿起那份关于江流川行程记录的文件,又看了一遍。
然后,他将文件轻轻放下。
“明天。”他说,“去他常去的那些地方看看。”
“是,先生。”
江流海重新走到窗前,望着龙门的夜色。
窗玻璃上,隐约映出江流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