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日,仿佛连时间都被冻得粘稠迟缓。
专列嘶鸣着驶入雅罗斯拉夫尔车站,蒸汽与寒气交织成一片白雾。
陈望跟随北疆省轻工贸易考察团走下车厢,冰冷的空气瞬间裹挟而来,带着一种异国特有的、混合着煤炭、钢铁和某种凛冽香水的气息。
站台上悬挂着巨大的红色标语,俄文字母笔画硬朗,宣传画上工人和农民的形象饱满而充满力量,但仔细看去,颜料边缘已有细微的剥落。
来往的行人大多穿着厚重、色调偏暗的冬装,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被漫长冬季和某种无形重压磨砺出的漠然。
“到底是老大哥的首都,这气派!”
代表团里一位来自省轻工厅的年轻干事小声感叹,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仰头看着车站宏伟的穹顶和粗大的石柱,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敬畏。
陈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拉紧了身上那件质地优良的羊绒大衣领口——这是临行前夜,李秀兰坚持让他带上的“门面”。
她还细心地在他行李箱夹层放了一盒润喉糖,纸条上娟秀的字迹写着:“少抽烟,多喝水。”
此刻想起这份牵挂,陈望心头泛起一丝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他的目光扫过站台角落,那里站着几个穿着深色呢子大衣、看似随意实则目光锐利的男人。
脑海中的风险导航系统发出轻微嗡鸣,界面上,代表他自身位置的光点周围,隐隐浮现出几个淡黄色的标记,【潜在监视点】的提示一闪而过。
他的指尖在大衣口袋里微微蜷缩,一种熟悉的、如芒在背的感觉悄然升起。
“大家跟紧,注意秩序,接待我们的同志已经到了。”
代表团团长,头发花白、面容儒雅但眼神精明的周鼎轩低声提醒。
他拍了拍陈望的肩膀,动作带着长辈的关切,眼神却传递着只有两人才懂的警示。陈望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接待方是苏联外贸部下属的一个机构,安排他们入住了位于市中心、毗邻红场的莫斯科大酒店。
酒店建筑厚重宏伟,带着浓重的斯大林时代风格,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但地毯的颜色有些陈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旧家具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陈望的房间被安排在走廊中段。推门进去,房间宽敞,家具厚重,但样式古板。
窗外,就是积着白雪的红场,克里姆林宫城墙和那座着名的斯帕斯克塔楼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森严。
景色壮丽,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那只红色的巨兽正沉默地凝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外人。
他放下行李,没有立刻整理,而是看似随意地在房间里踱步,目光扫过墙壁上的装饰画、厚重的窗帘、床头柜上的老式电话机,
最后停留在那盏黄铜底座、罩着丝绸灯罩的台灯上。李秀兰放的润喉糖在行李箱里,他现在很想含一颗,但还是忍住了。
集中精神,脑海中的导航界面立刻亮起,对房间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扫描。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环境扫描中……】
【检测到低频无线信号源,位置:床头灯座内部偏右下方。信号特征:持续发射,功率微弱,类型:高度疑似窃听装置。】
【检测到持续性被动光学监视,来源:对面建筑(方位:东北,距离:约80米)三楼左侧第二个窗口。存在反光设备痕迹。】
【综合环境风险等级评估:黄色(需保持警惕)。】
果然不出所料。陈望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愤怒,也无惊慌,只有一种“果然来了”的确认感。
他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走到窗边,故意拉开一点窗帘,眺望着红场,仿佛被这异国景象所吸引。
他能感觉到,对面那个窗口后面,一定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可能是一副什么样的望远镜,后面连接着怎样一张缺乏表情的脸。
他甚至还故意用正常音量,用中文哼了几句当下国内流行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语调轻松,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恰到好处的新奇感,然后才拉上窗帘,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行李。
他将几件换洗衣物放进衣柜,把洗漱用品摆进卫生间,动作自然,没有丝毫滞涩。
他既没有去试图寻找或破坏那个窃听器,也没有刻意回避它。
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会像水滴落入滚油,立刻引起监视者更大的兴趣。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有些背景、但总体上还算规矩的贸易干部。
当晚,苏方在外贸部俱乐部举行了欢迎晚宴。
宴会厅灯火通明,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闪亮的银质餐具和晶莹的玻璃杯,但细看之下,部分银具边缘有细微的划痕,玻璃杯也非全新。
鱼子酱、红菜汤、烤肉排、伏特加……菜肴丰盛,但陈望敏锐地注意到,一些蔬菜看起来并不新鲜,肉排的肉质也略显粗糙。
服务的员生态度恭敬,但眼神深处缺乏真正的热情,动作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刻板,仿佛一个个上好发条的人偶。
外贸部的官员们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词,赞美中苏友谊,展望经贸合作的美好未来。
周鼎轩团长也得体地回应,感谢款待,表达学习与合作的愿望,言辞恳切,姿态不卑不亢。
气氛看似热烈而友好。
然而,在觥筹交错之间,陈望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来自不同方向、含义不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不时在他身上停留、扫描。
它们来自那个一直陪在外贸部副部长身边、笑容可掬但眼神精明的秃顶顾问;
来自角落餐桌一个独自饮酒、穿着克格勃标志性深蓝制服的沉默中年男子,那人的指关节粗大,握着酒杯的姿态稳定得可怕;
甚至来自穿梭在宾客中、一位容貌艳丽、身姿婀娜的金发女服务员,她笑容甜美,但眼神扫过宾客时,却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冷静。
导航系统不时发出微弱的提示,标记出这些【需关注目标】。
陈望面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与身旁一位苏联轻工部门的工程师聊着无关痛痒的纺织面料话题,但内心的弦却越绷越紧。
果然,那个秃顶顾问,端着酒杯,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容,径直向陈望走来。
“啊!这位一定就是来自中国的陈望同志吧!”
他用力拍了拍陈望的肩膀,动作亲昵得有些过分,带着一股浓重的伏特加气息,
“我是轻工业部的技术顾问,您可以叫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他的俄语带着明显的莫斯科口音,语速很快,试图在气势上先声夺人。
陈望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受宠若惊,用流利但略带东方口音的俄语回应: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您好。您太客气了,我只是个普通的贸易工作者,跟随代表团来学习经验。”
他刻意让自己的口音显得不那么完美,这是一种伪装,也是一种保护。
“普通?哈哈,陈望同志,你太谦虚了!”
谢尔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
酒气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听说,你手眼通天,连天上飞的‘鸟儿’都能弄到手?真是了不起!”
他眨了眨眼,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继续试探:
“不知道你对地上跑的‘铁疙瘩’感不感兴趣?
比如,一些……嗯,性能稍微特别点的机床?
或者,某些因为‘计划调整’而多出来的原材料?
我这边,可是有一些非常‘实惠’的渠道哦。”
他的手指在酒杯边缘轻轻敲击,带着一种诱惑的节奏。
陈望心如明镜,这是第一次直接的、来自不明势力的试探,想看看他的胃口和胆量,或许还想抓住他的把柄。
他保持着微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则性,声音清晰而稳定: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您过奖了。
我们所有贸易活动,都是响应国家号召,在合法合规的框架下,探索民间交流,为巩固我们两国的伟大友谊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您说的特别机床和原材料,如果有正规的外贸手续和明确的来源证明,我们当然愿意通过官方渠道了解和评估。
一切都要合乎规矩,这样才能长久,您说对吗?”
他特意强调了“官方渠道”和“合乎规矩”,目光坦然地看着对方。
谢尔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易察觉的恼怒,
他讪讪地笑了笑,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又扯了几句关于莫斯科天气和风景的闲话,便借口要去敬酒,悻悻然地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臃肿和落寞。
陈望微微举杯,向对方示意,然后轻轻抿了一口杯中辛辣的伏特加。
液体如火般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但他的眼神却越发清明冷静,仿佛那酒不是喝进胃里,而是化作了维持警惕的燃料。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莫斯科的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谢尔盖只是明面上的一道涟漪,水下还不知藏着多少暗流。
他就像一叶驶入未知水域的小舟,必须时刻握紧舵轮,凭借经验和直觉,警惕着水下可能出现的任何礁石与漩涡。
晚宴结束后,回到那个被严密监控的房间,陈望反锁了房门。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以及自己平稳却比往常稍快的呼吸声。
房间里暖气很足,但他却感觉一丝寒意从脊椎升起。
脑海中的导航界面散发着微弱的荧光,清晰地显示着房间内那个窃听器的位置和对面监视点的方位。
他想象着监听者戴着耳机,记录着他此刻“安静”的状态,也想象着对面窗口后,那个可能同样疲惫却不敢放松的监视者。
他像一匹孤狼,在陌生的领地上,于黑暗中无声地梳理着皮毛,舔舐着可能存在的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下一轮更严峻的考验。
莫斯科的第一个夜晚,在无声的较量与沉重的思虑中,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