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仲秋,霜染丹枫,风卷松涛。
陈敬源陪着周船王站在乐游山断崖顶端,脚下是蜿蜒入湖的浅滩,潮声阵阵拍打着礁石,卷起雪白的浪花。
周船王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崖下那片被荆棘半掩的平地,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鲁班尺,忽然颔首:
“此处背山面湖,受黄河影响潮起时可引船入港,潮落时便于修造,确是块造船的好料子。”
陈敬源悬着的心落了地。自宁波请得周船王出山,一路晓行夜宿,赶回云栖坞时,山间的秋意已是浓得化不开。
他回身望向山道,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正顺着蜿蜒的山路走来,那是他派人从淮安一带招来的流民。
入秋之后,淮北涝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听闻云栖坞有活计可做,管饱三餐还有工钱,便拖家带口地往南赶,这一路,竟聚起了三百多号人。
“周老伯,这批流民皆是淮北汉子,身强力壮,肯下力气。”
陈敬源指着山道上的人群,声音里带着几分振奋,
“您只管吩咐,劈山开路,平整地基,他们定能办妥。”
周船王眯眼打量着那些衣衫褴褛却面色坚毅的汉子,点了点头:
“甚好。造船先造坞,咱们得先劈出三道滑道,再掘出船坞的基坑,还要在崖顶建几座木料棚,免得日晒雨淋坏了上好的楠木。”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铺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
“你看,滑道要顺着山势往下,坡度须得平缓,不然将来大船下水,怕要撞坏船底。基坑要挖三丈深,铺上碎石夯牢,才能承得住大船的重量。”
陈敬源俯身细看,图纸上的线条纵横交错,标注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自佩服周船王的老到。他当即让人去村里请来几个识字的后生,跟着周船王学习丈量放线,又将流民们分成三队:
一队手持砍刀斧钺,去砍断崖上的荆棘灌木
一队肩扛锄头铁锹,负责挖掘基坑
还有一队力气大的汉子,则被派去搬运巨石,铺垫滑道。
一时间,乐游山断崖下热闹了起来。砍刀劈砍荆棘的脆响、锄头挖掘泥土的闷响、石锤敲打巨石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在山谷间回荡。
陈敬源也挽起衣袖,加入了搬运巨石的队伍。他肩头扛着一块磨盘大的青石,脚步稳健地走在山道上,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浸湿了青布长衫。流民们见东家都这般卖力,更是不敢懈怠,个个咬紧牙关,埋头苦干。
周船王则拄着拐杖,在工地上来回走动,不时指点几句。见有后生放线放歪了,他便上前亲自校正。见有人挖掘基坑时偷工减料,他便沉下脸来呵斥:
“造船是桩良心活!今日偷一寸懒,将来船入了海,就要丢百十号人的性命!”
那后生满脸通红,连忙拿起锄头,重新深挖起来。
秋阳高悬,晒得人皮肤发疼。陈敬源让人在工地旁搭起了几座茅草棚,烧起了清凉的茶水,又让厨娘熬了浓稠的米粥,就着咸菜,让流民们歇晌时能喝上口热粥。那些流民大多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人,见这里管饱饭,工钱还能按月发放,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干活也愈发卖力。
有个姓王的汉子,原是淮安府的石匠,一手凿石的手艺极为精湛。他见周船王懂行,便主动上前献策:
“老伯,这断崖的岩石坚硬,若要平整地基,不如用火烧石法——先堆柴烧岩,待岩石烧热,再泼上冷水,岩石便会开裂,省不少力气。”
周船王眼睛一亮,拍着大腿笑道:
“好法子!我竟忘了这老手艺。”当即让人按王石匠的法子去做。果然,柴火烧得岩石通红,一瓢冷水泼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岩石便裂出了一道大缝,再用撬棍一撬,便能撬下大块的石头。进度一下子快了不少,流民们都拍手叫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断崖上的荆棘被砍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灰色的岩石。三道蜿蜒的滑道顺着山势铺展开来,碎石夯得平平整整。三丈深的基坑掘好了,里面铺着厚厚的碎石,踩上去坚实无比。崖顶的木料棚也搭好了,一根根粗壮的楠木、樟木堆放在棚下,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这日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初具规模的船坞上,映得那些忙碌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辉。
陈敬源和周船王并肩站在滑道顶端,望着崖下的船坞,相视一笑。周船王捋着胡须,感慨道:
“想我周某造船大半辈子,竟能在这山野间,辟出这样一座船坞,也算不枉此生了。”
陈敬源望着远处的湖面,心中豪情万丈。他知道,这座船坞,将是云栖坞的希望。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响起打造大船的斧凿之声,一艘艘远洋商船,将从这里扬帆起航,驶向辽阔的南洋。
山风掠过,卷起一阵木屑的清香,也卷着陈敬源心中的憧憬,飘向了远方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