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年三月,东南季风正烈,暖风吹拂着海面,卷起层层叠叠的金浪。
陈敬源立在东风号的艉楼,手扶着冰凉的船舷,目光灼灼地望向远方。
经过近二十天的航行,澎湖列岛那场与袁进、李忠的血战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东风号如一头矫健的海兽,在碧波中劈波斩浪。船帆被风鼓得满满当当,猎猎作响,船头的铜兽首劈开浪花,溅起的水珠在日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公子,快看!是吕宋的岸线!”
老水手王老轨拄着木杖,颤巍巍地爬上艉楼,他花白的胡须被海风吹得凌乱,眼中却迸发出激动的光芒。
陈敬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天相接之处,一抹黛青色的轮廓正缓缓浮现。那轮廓越来越清晰,连绵的山峦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之中,山脚下隐约可见成片的棕榈林,随风摇曳,像是在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招手。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独特的气息,有海风的咸腥,有热带植物的馥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终于到了。”
陈敬源喃喃自语,连日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想起出发前父亲的嘱托,想起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平安符,想起乐游山陈家那些不舍的目光,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东风号缓缓驶入马尼拉湾,湾内风平浪静,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与岸边的风光。
港口处已是一片热闹景象,数十艘来自不同国度的船只停泊在码头边,有悬挂着西班牙国旗的大帆船,有来自爪哇的独木舟,还有几艘与东风号相仿的大明福船。
码头上人头攒动,皮肤黝黑的本地土着,高鼻深目的西班牙人,还有操着闽南话的唐人,往来穿梭,吆喝声、谈笑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喧嚣的异域乐章。
“公子,吕宋的唐人街就在码头东边,咱们的货物,在那里最受欢迎。”
王老轨指着岸边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那些红墙黑瓦的房子,便是唐人建的,里面有客栈,有货栈,还有同乡会的公所。”
陈敬源点点头,吩咐船工们降下船帆,抛锚停泊。
东风号的到来,很快吸引了码头上众人的目光。毕竟,一艘装饰精美的三千石福船,在马尼拉湾的港口里,算得上是颇为惹眼的存在。几个穿着短衫的唐人立刻围了上来,操着一口流利的闽南话,热情地询问船上的货物。
“诸位乡亲,在下陈敬源,南直隶淮安府人氏,此番带来的是苏杭的绸缎,还有景德镇的细瓷、粮食及纸张”
陈敬源走上前,拱手行礼,语气谦和。
“原来是苏州府的陈公子!”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同样拱手回礼,
“在下姓张,是吕宋唐人街的同乡会会长。陈公子的船,一路辛苦了,快随我到公所歇息,喝杯热茶解解乏。”
张会长的热情,让陈敬源心头一暖。他吩咐船工们守好船只与货物,便带着王老轨,跟着张会长踏上了吕宋的土地。
脚下的路是用碎石铺成的,走起来有些硌脚,路边种着高大的椰子树,硕大的椰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让人忍不住担心会掉下来。偶尔有穿着彩色纱笼的本地女子走过,她们皮肤黝黑,笑容明媚,看到陈敬源等人,还会友好地挥手致意。
穿过一段热闹的集市,便到了唐人街。这里的建筑风格与大明别无二致,红墙黑瓦,飞檐翘角,街边的店铺挂着熟悉的幌子,“绸缎庄”“瓷器行”“客栈”的字样,让陈敬源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泉州的街头。
街上的行人大多是唐人,他们操着闽南话或客家话,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生意与家乡的近况。
张会长将陈敬源二人带到同乡会的公所,奉上了香醇的热茶。热茶入喉,驱散了旅途的疲惫,陈敬源也打开了话匣子,向张会长询问起吕宋的商贸情况。
“陈公子有所不知,如今吕宋的西班牙人,对咱们大明的绸缎和瓷器喜爱得紧,一件苏杭的织锦,能卖到十几两银子的高价。”
张会长呷了一口茶,笑着说道,
“只是最近西班牙人加征了商税,不少商人都觉得有些吃力。不过陈公子的货,都是上等的好东西,不愁卖不出去。”
陈敬源闻言,心中稍定。他此行带来的绸缎,都是精选的上等货,绣着精美的花鸟鱼虫图案。瓷器则是景德镇官窑的出品,胎质细腻,釉色莹润,在大明都算得上是珍品。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陈敬源走到窗边望去,只见几个西班牙士兵正拿着鞭子,驱赶着几个本地土着搬运货物。那些土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起来颇为可怜。
张会长叹了口气,道:
“西班牙人在吕宋作威作福,不仅压榨咱们唐人,更是把本地土着不当人看。前几年,他们还屠杀了不少唐人,幸好这些年还算安分。”
陈敬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想到,在这片看似繁华的土地上,竟隐藏着如此多的辛酸与苦难。他看着窗外那些忙碌的唐人,看着他们脸上的坚毅与无奈,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日若能在南洋站稳脚跟,定要护佑这些同乡,让他们不再受外人的欺凌。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唐人街的屋顶上,给红墙黑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陈敬源站在公所的窗前,望着远方的马尼拉湾,望着那艘静静停泊的东风号,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