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暖光在笔记本封皮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仿佛为那段浸透江南烟雨的往事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我躺倒在床上,身体陷进熟悉的床垫,却感觉灵魂一半还滞留在南方潮湿的空气中,另一半被硬生生拽回了这间北方寒冬里温暖却空洞的屋子。暖气烧得很足,干燥的热气烘着皮肤,与江南老屋那种阴冷刺骨、需要靠身体热量去抵御的寒意截然不同。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楼上邻居隐约的电视声、窗外远处断续的汽车鸣笛、甚至暖气管道中水流潺潺的微响,都清晰可辨。然而,这些现实的声音非但没能将我拉回当下,反而像一层模糊的背景音,衬得内心关于佳佳的思绪愈发清晰、汹涌。
思绪不再受控,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理智的堤坝,精准地冲向记忆深处最明亮、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初中毕业那个永恒的夏日午后。
那天的阳光仿佛比任何一天都慷慨,明晃晃地倾泻下来,将整个校园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空气里混杂着离别的气息、学校操场跑道被炙烤后的焦味,以及少年们身上蓬勃的汗水和离愁别绪交织的复杂气息。教学楼前人声鼎沸,穿着崭新衬衫或连衣裙的少男少女们,脸上交织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告别熟悉环境的茫然。我挤在人群中,办理着繁琐的离校手续,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一个时代正以不可逆转的速度仓皇落幕。
就在这时,仿佛命运在喧嚣中特意安排了一个静音键,我的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定格在教学楼前那棵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的白杨树下。 佳佳就站在那里。她像是夏日阳光精心雕琢的作品。身高已然窜到了一米七,女孩子成熟早她在女生中,鹤立鸡群,身姿挺拔而舒展。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她那身肌肤——不是普通的白皙,是那种象牙般的莹润光泽,正是这过分的白皙,衬得她一头软发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浅褐色,像顶着一圈毛茸茸的、柔和的光晕。 那时,她在运动会上,她像一头优雅迅捷的小鹿,在一百米跑道上将对手远远甩在身后,年组五百多人中稳坐前三的宝座;学习成绩榜上,她的名字也总是赫然位列前二十,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典范。市三好学生,但更难得的是她的性格,记忆中她总是微微扬着嘴角,那笑容不像烈日的灼热,更像春晨透过薄雾的阳光,温暖、和煦,能无声地化解一切尴尬与隔阂。
然而,那个午后,真正给予我心脏一记重击的,并非这些耀眼的光环,而是一幅极致生活化、充满烟火气的温馨画面。 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沙料粉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荡开柔和的涟漪。但最让我瞬间失神、呼吸为之一窒的,是她右手纤长的手指,正轻柔地牵着一根细细的米白色狗绳。绳子的另一端,是一只毛茸茸、雪球般活泼好动的白色京巴犬。 小狗吐着粉嫩的小舌头,乌溜溜的眼珠闪烁着好奇与兴奋,不住地围着她穿着凉鞋的、白皙的脚踝打转,试图用湿漉漉的鼻子去蹭她。阳光透过杨树层层叠叠的叶片,筛下细碎的金斑,跳跃在她光洁的额角、微微泛红的脸颊、轻柔摇曳的裙摆上,也跳跃在小狗蓬松洁白的毛发和她纤细脖颈间那条简约却精致的白色珍珠项链上——每一颗珍珠都散发着温润内敛、毫不张扬的光泽。她微微弯下腰,侧着脸,线条优美的脖颈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轻笑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安抚着那只调皮的小家伙。她的眼神清澈得像雨后初霁的山涧溪流,不含一丝杂质,充满了对这个小生命的耐心与宠爱。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同学们的嬉笑打闹、老师的临别赠言、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甚至时间流逝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如擂鼓般狂野的撞击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十四五岁的少年,情窦初开的心弦被这幅画面猛地拨动,发出从未有过的、震耳欲聋的轰鸣。眼前的景象,像一帧被无限拉长、饱和度调到极高的电影镜头,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清新、纯真和蓬勃到极致的生命力。那个牵着小白狗、穿着粉色连衣裙、在斑驳树影下浅笑的少女形象,瞬间超越了一切抽象的、关于“美好”的苍白定义,成了我懵懂青春里最具体、最鲜活、也最遥不可及的图腾,深刻到足以烙印在灵魂深处,一生无法磨灭。 后来,我们天各一方,如同奔流入海的两条小溪,各自汇入更广阔却也更孤独的世界。那段未曾言说、深藏心底的朦胧好感,也如同许多无疾而终的青春故事,被岁月的尘埃轻轻覆盖,沉入记忆的深潭,只在某个独处的瞬间,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而今夜,在东华酒楼那流光溢彩的“锦绣厅”内,在经历了与慕容婉那场刻骨铭心却终成镜花水月的江南旧梦,在短暂迷失于萧箐那种烈酒般刺激却虚幻浮华的光晕之后,命运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导演,让所有看似离散的剧情线,在此刻完美地交汇、缝合。 她就坐在那里,隔着喧闹的人群,灯光下的她,笑容依旧温暖和煦,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只是褪去了少女时代不谙世事的青涩,眉宇间沉淀下几分被岁月温柔打磨过的从容与宁静,一种历经世事却未曾被玷污的通透与坚韧。我们聊起在家属区院儿里共同度过的、爬树掏鸟窝的童年,聊起子弟小学一起罚站的趣事,聊起这些年为生活、为理想各自的漂泊与挣扎。那种源自同一片土地、同一种文化血脉、同一种成长记忆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像地下深处早已紧密交织的庞大根系,自然而然地、牢固地将我们连接在一起。这不仅仅是青春好感迟来的复苏,更是一种生命本质的“根系”重新确认与深度连接。我们就像两棵曾并肩生长于北方盐碱地的树苗,在各自迎击了人生的风沙、干旱和暴雨之后,蓦然回首,发现彼此的根系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在黑暗的土壤中更深地缠绕、融合,依然能够从共同的源头汲取养分,相互支撑,共同面对未来任何不可预知的天气。
思绪至此,南宋词人辛弃疾那阕《青玉案·元夕》中的千古绝唱,便带着穿越时空的磅礴力量与深邃了悟,轰然涌入脑海: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曾那么固执地相信,慕容婉那样充满书卷气与历史沧桑感的女子,是我漂泊灵魂必须千里跋涉去寻找的彼岸灯塔;也沉醉于李雪所带来的那种太阳般的炙热,温暖着我。我像一只固执而愚蠢的飞蛾,拼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扑向远方最耀眼、却也最易灼伤人与毁灭自我的火焰,在情感的迷宫中兜兜转转,遍体鳞伤,筋疲力尽,却始终找不到出口。我从未想过,或许真正的归宿与安宁,并不在遥远的天边,而就在我出发的地方,在那片生我养我、给予我最初生命底色的土壤里。当我终于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疲惫不堪地回过头时,才震惊地发现,在那片灯火辉煌、喧嚣刺目的边缘,在那光影阑珊、相对静谧的角落,一直伫立着一个如北方秋日天空般广阔包容、如深夜大海般沉静深邃、如脚下黑土地般坚实可靠的身影。这种相遇,并非我刻意寻求、千辛万苦的结果,而是命运在历经曲折后,最慈悲的指引与回归,是漂泊已久的孤舟,在穿越无数风浪与暗礁后,终于望见了那座始终亮着温暖、熟悉灯光的港湾。
后来,我们真的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生活中难免有调侃与回味的时刻。我会望着正在插花的她,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半开玩笑半是感慨地说:“说起来,咱俩这事儿,绕了这么大一圈,归根结底,还真得感谢咱姥爷当时住院呢。不然,你远在千里之外,怕是很难下定决心回来,咱俩这辈子,可能就真的擦肩而过了。”
她听了,插花的手会微微一顿,随即转过头来,莞尔一笑,眼神里漾开一种深以为然、甚至带着些许宿命感的光彩,认真地点头,声音柔和:“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姥爷,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小时候真是天天把我背在背上,满大院转悠。他这一病,我才能抛下一切,毫不犹豫地回来照顾。若不回来,就没有这场仿佛冥冥中注定的聚会,没有聚会,我可能就真的……上不了你这条当时看起来颇有些不靠谱的‘贼船’了。”
我会放下手中的书,走过去,自然地握住她沾着水珠和花香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郑重而温柔:“那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命?我觉得,月老早就用一根又粗又韧的红线把咱们的脚踝拴在一起了。任凭我们年轻时怎么叛逆,怎么绕弯子,走了多少岔路,甚至一度走到几乎看不见对方的地方,最终啊,这根线还是会轻轻地、但坚定地一拽,把咱们俩,稳稳地拽回到彼此身边。”
她通常会微微低下头,白皙的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如少女般的红晕,但嘴角却噙着清晰可见的、被幸福充盈的笑意,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嗯,我信。”
是的,我信。从江南那场如同撕裂灵魂、蚀骨灼心的彻底告别,到油城这片熟悉土地上、灯火阑珊处的意外重逢,这一路走来的所有颠簸、所有伤痛、所有迷茫与近乎绝望的求索,仿佛都是一场漫长而残酷、却又无比必要的洗礼。它洗去了我身上的浮躁、虚妄、依赖与不甘,剥落了层层伪装与保护色,让我终于能够洗净铅华,以一种近乎赤裸的真诚,清晰地认清什么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能够真正安放我疲惫、破碎灵魂的港湾。佳佳,她用她天空般的广阔胸怀包容我的全部过去与不堪,用她海洋般的深沉温柔抚平我心底的每一道褶皱与伤痕,更用我们共同生长的、深扎于故土深处的庞大根系,为我重新构筑了一个坚实、温暖、充满踏实烟火气的新世界。这个世界,不像江南烟雨那般充满诗意的忧伤与朦胧的诱惑,也不像t台霓虹那般只有瞬间的炫目与最终的虚无,它有着北方平原的坦荡与辽阔,有着石油子弟与生俱来的质朴、韧劲和对生活赤诚的热爱,更有着“家”这个字所蕴含的那种终极的安宁、归属与生生不息的力量。
而这,正是我穿越了漫长而黑暗的心灵荒原与情感废墟,跌跌撞撞,甚至匍匐前行,最终寻找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向阳新生。这新生,并非对过去决绝的背叛与彻底的忘却,而是与过往一切悲欢达成和解后的超越与升华;这指引我前行的光芒,并非来自远方虚幻的蜃楼,而是源于脚下这片坚实黑土地所蕴藏的深厚力量,以及身边这个温暖生命所绽放的、真实可触的、恒久不变的温暖。
合上笔记本的瞬间,我知道,一个旧的时代,连同它的所有辉煌与伤痛,已被彻底封存。而一个崭新的、充满未知却笃定无比的篇章,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冬夜,伴随着我对儿时的回忆,磅礴地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