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运河上走了三天。
三天风平浪静。
老鬼的船确实快,顺风顺水,日行百里,沿途的闸口、渡口,他都熟门熟路,通关文书齐全,从未耽搁。
他甚至知道每个码头最好的饭馆,每天靠岸补给时,总能带回最新鲜的鱼虾、最时令的蔬果,厨艺也好,简单的食材做得有滋有味。
但越是平静,韩十三越是警惕。
赵无极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那夜岸边的伏击虽然被打退,但对方一定还有后手。
三天毫无动静,要么是放弃了——这不可能,要么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第四天傍晚,船到了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
镇子不大,但很繁华。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一个天然的港湾,岸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镇上的房屋依水而建,多是两层木楼,白墙黑瓦,檐角挂着红灯笼。
此时华灯初上,灯笼次第亮起,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摇曳的光影。
“今晚在这里过夜。”
老鬼将船靠在一个僻静的码头,“清水镇的水榭戏楼很有名,来了不去听一曲,算是白来。客官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戏楼?”沈星魂眼睛一亮。
“对。”老鬼笑道,“唱的是江南小调,吴侬软语,别有一番风味。老头子我每次路过,都要去听一场。”
韩十三沉吟片刻:“也好。但不要一起行动,分两批去。铁狼和沈姑娘先去,我和凌寒一个时辰后再去。这样目标小些。”
“韩先生是担心有埋伏?”铁狼问。
“小心为上。”
众人简单吃了晚饭,铁狼和沈星魂换了身普通衣裳,戴上斗笠,先上了岸。
老鬼留在船上守船,韩十三和孤狼在舱中等候。
一个时辰后,天色完全黑了。
镇上更热闹了,丝竹声、唱戏声、喧哗声顺着水面传来,隐约可闻。
韩十三和孤狼也换了衣裳,扮作寻常客商,下了船,混入人流。
清水镇的主街沿着运河,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灯火通明。
卖小吃的、卖杂货的、卖胭脂水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有本地居民,有来往客商,也有江湖人——挎刀的、佩剑的、眼神警惕的,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并不显眼。
水榭戏楼在镇子东头,是一座建在水上的三层木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派不凡。
楼前挂着两排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水榭”二字。
楼里传来悠扬的琴声和婉转的唱腔,确实悦耳。
韩十三和孤狼买了票,进了戏楼。
楼内更是热闹。
一楼是大堂,摆了数十张桌子,坐满了客人,嗑瓜子的、喝茶的、叫好的,人声鼎沸。
台上,一个青衣旦角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水袖轻扬,眉眼含情。
二楼是雅座,用屏风隔开,相对安静。
三楼则是包厢,非贵客不能上。
韩十三扫了一眼,在角落一张空桌坐下。
伙计上来茶点,他点了壶龙井,几样干果,便不再说话,只静静听戏。
孤狼坐在他对面,目光却不在台上。
他在看人。
看那些客人。
左边第三桌,三个汉子在低声交谈,手边放着刀,刀鞘陈旧但保养得很好。
右边靠窗那桌,一个独眼老人自斟自饮,看似悠闲,但握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正前方二楼雅座,屏风后隐约可见几个人影,看不清面貌,但其中一人偶尔露出的手,白皙修长,不像寻常江湖人。
而铁狼和沈星魂,坐在另一侧的角落,也正朝这边看来。
四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表示一切正常。
戏唱到一半,忽然有人上了台。
不是戏子,是个穿着绸衫的胖子,满脸堆笑,朝台下拱手:“各位客官,打扰了。
今晚咱们戏楼来了位贵客,想点一出《霸王别姬》,不知哪位琴师、哪位角儿能接?”
台下静了片刻。
《霸王别姬》是出了名的难唱,既要唱腔,又要身段,更要感情。
寻常戏班不敢轻易接。
片刻后,二楼一个雅座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来吧。”
声音清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屏风拉开,走出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面容清丽,不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素净得像一朵白莲。
她手里抱着一张古琴,琴身漆黑,琴弦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是白素衣!”有人低呼。
“她怎么在这里?”
“听说她三年前就退出江湖了,没想到……”
议论声中,白衣女子缓步走下楼梯,上了台。
她将琴放在琴架上,坐下,试了试音,然后抬头,看向台下。
目光,正好落在孤狼这一桌。
不,是落在孤狼身上。
她看了三息,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然后,她开始弹琴。
琴声起,如金戈铁马,慷慨激昂。
紧接着,一个花脸武生从后台冲出,随着琴声舞动,唱起了霸王的词。
而白衣女子一边弹琴,一边开口,唱起了虞姬的段。
她的声音与之前说话时完全不同,哀婉凄切,如泣如诉。
琴声与唱腔完美融合,一时间,整个戏楼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悲壮的故事中。
连孤狼都听得入了神。
这女子的琴技、唱功,都已臻化境。
更难得的是,她能将感情融入其中,让人感同身受。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良久,台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白衣女子起身,微微欠身,然后抱起琴,走下台。
她没有回二楼,而是径直走向孤狼这一桌。
“可以坐吗?”她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韩十三看了她一眼,点头:“请。”
白衣女子坐下,将琴放在一旁,目光依旧落在孤狼身上:“你姓凌?”
孤狼瞳孔微缩:“你怎么知道?”
“你长得像你父亲。”白衣女子淡淡道,“尤其是眼睛。”
“你认识我父亲?”
“认识。”白衣女子点头,“二十年前,我师父带我去过凌家庄。”
“那时你父亲还很年轻,意气风发。你母亲刚怀上你,温柔贤淑。”
她顿了顿:“后来听说凌家出事,我师父曾去找过你,但没找到。没想到,二十年后,能在这里见到你。”
“你师父是谁?”
“药王孙不语。”
这个名字,让韩十三和孤狼同时一震。
药王孙不语,当世药理第一人,二十年前失踪,江湖传言他已死。
没想到,他的徒弟在这里。
“孙前辈还活着?”韩十三问。
“活着,但不想见人。”白衣女子道,“他隐居在太湖畔,种药、读书、弹琴,不再过问江湖事。”
她看向孤狼:“你体内的地煞之精,很危险。”
“你知道?”
“我能感觉到。”白衣女子道,“地煞之精至阴至煞,常人触之即死。”
“你能吸收而不死,是因为凌家血脉。”
“但血脉只能保你不死,不能保你平安。”
“你需要《地脉导引术》调和,否则迟早会被煞气侵蚀神智,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你有《地脉导引术》?”
“我没有。”白衣女子摇头,“但我师父有。二十年前,你父亲曾将一份《地脉导引术》的抄本托我师父保管,说如果日后他的孩子需要,就交给他。”
孤狼心中一紧:“抄本在哪里?”
“在太湖。”白衣女子道,“但我不能带你去。师父立过誓,不再见任何凌家人。”
“为什么?”
“因为……”白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当年凌家出事,我师父曾想去救,但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个人说,凌家的事,谁也管不了。师父不信,硬要闯,结果……被打成重伤,武功全废。”
她顿了顿:“拦他的人,姓萧。”
萧衍。
又是他。
孤狼握紧了拳头。
“所以师父心灰意冷,隐居太湖,不再过问世事。”
白衣女子缓缓道,“但他一直留着那份抄本,说欠凌绝尘一个人情,总要还。”
“那我要怎么拿到?”
“我去拿。”白衣女子道,“三天后,还是这里,我把抄本给你。”
“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白衣女子摇头,“是还人情。师父欠凌家的,我还。”
她起身,抱起琴:“记住,三天后,子时,水榭戏楼后院。只准你一个人来。”
说完,她转身离去,白衣飘飘,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韩十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这个女人,可信吗?”
“不知道。”孤狼道,“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也可能是陷阱。”铁狼和沈星魂走了过来,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赵无极知道我们要去金陵,可能会设局。”
“如果是陷阱,我去。”孤狼缓缓道,“如果是真的,我更需要去。”
韩十三沉默片刻,点头:“好。但三天内,我们要查清这个白素衣的底细。”
正说着,戏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众人望去,只见码头方向,火光冲天!
正是他们停船的方向!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