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前夜,月如银钩。
竹影斋里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响。
众人围坐厅中,最后一次核对计划。
桌上摊着皇宫布局图、太庙祭祀流程、冷宫地牢结构图,还有各种应急物事。
“明日戌时,祭祀开始。”韩十三手指点着图纸,“我们扮作乐工混入太庙乐班。”
“乐班共三十二人,我们占四个位置——我已经打点好乐正,他会安排。”
“祭祀持续两个时辰,子时结束。”苏浅雪接话,“结束后乐工从西侧门退出,那是我们脱身的最佳时机。”
“但西侧门有禁卫把守,需要制造混乱。”
柳如眉取出几个小纸包:“这是痒粉和喷嚏粉,混在香炉里,点燃后会让人涕泪横流,暂时失明。足够制造一场小骚乱。”
“制造骚乱后,我们分头行动。”孤狼在地图上画了两条线,“韩先生和铁狼去九龙璧附近探查,确认玄机阁的布置。”
“我和苏姑娘去冷宫地牢,与秦月如会合。”
“丑时三刻,秦月如会在冷宫西角门等。”柳如眉补充,“但她只认金簪,不认人。凌公子务必带好金簪。”
程墨轩将几张纸分给众人:“这是我推算的精确时辰。明日朔望,月满中天在丑时正。”
“九龙璧显影会持续一刻钟,从丑时正到丑时一刻。地脉之门开启的时机,就在这刻钟内。”
一刻钟。
时间紧迫得让人窒息。
“玄机阁那边……”铁狼忍不住问,“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韩十三沉吟:“按莫老的说法,他们需要七天才能完成九龙璧拓印。”
“今日是第六天,应该还未完成。但祭祀期间,太庙守卫最松懈,他们很可能选择明夜行动。”
“也就是说,明夜太庙里,至少会有三股势力:我们,玄机阁,还有宫中禁卫。”
苏浅雪总结,“形势复杂,必须随机应变。”
一直沉默的谢晚亭忽然开口:“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师傅请说。”
“秦月如此人……”谢晚亭斟酌词句,“二十年前,老朽曾为她修缮过宫中的一处暖阁。”
“那时她还是个普通女官,但行事果决,心思缜密。”
“她与云袖姑娘交好不假,但这些年能在宫中步步高升,绝非仅靠情谊。”
孤狼看向他:“谢师傅的意思是?”
“老朽不敢妄断。”谢晚亭摇头,“只是觉得,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她一人,风险太大。”
“宫中人心叵测,二十年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人。”
这话让厅中气氛一凝。
柳如眉欲言又止,最终轻叹:“谢师傅说得有理。但眼下,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秦月如是唯一能帮我们进入冷宫地牢的人。”
“那就做两手准备。”孤狼起身,“若秦月如有异,立刻撤离。”
“救母固然重要,但不能把所有人都搭进去。”
众人点头。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却也最无奈。
商议完毕,各自回房做最后准备。
孤狼在房中擦拭饮血刀,刀身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色泽。
新得的刀鞘放在一旁,鞘身的云龙纹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
门外传来轻叩声。
是苏浅雪。
她端着个托盘,上面有一碗面、几碟小菜。
“柳楼主让送的,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拼命。”
孤狼让她进来。
苏浅雪放下托盘,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擦刀。
“你……紧张吗?”她忽然问。
孤狼动作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很紧张。”苏浅雪坦白,“明夜可能是最后一战,也可能是新的开始。这种不确定,让人心慌。”
“慌也没用。”孤狼继续擦刀,“该来的总会来。”
“你总是这样。”苏浅雪轻声道,“好像什么事都动摇不了你。”
“在峨眉时,师父说练武之人最重定力,我总觉得已经练得不错。”
“可见了你才知道,真正的定力不是练出来的,是骨子里的。”
孤狼放下刀,看向她:“你为何帮我?”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苏浅雪怔了怔,才道:“因为你是云袖姑姑的儿子,因为大爷的嘱托,也因为……我觉得你做的事是对的。”
“就这些?”
“不然呢?”苏浅雪反问。
孤狼不再说话,低头吃面。
面是阳春面,清汤寡水,却煮得恰到好处。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仿佛在品尝这可能是最后一顿的安生饭。
苏浅雪静静看着。
烛光映着她的侧脸,眉眼间的坚毅与姑姑苏云袖确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份江湖儿女的飒爽。
“凌大哥。”她忽然说,“如果明夜我们都能活着出来,你打算做什么?”
孤狼筷子停了停:“找到母亲,然后……”
“然后呢?”
“然后再说。”他继续吃面,“江湖人,想不了那么远。”
苏浅雪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也是。想太远,容易走不动眼前的夜路。”
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保重。”
“你也是。”
门轻轻关上。
孤狼吃完最后一口面,将碗筷放回托盘。
窗外月色清冷,竹影摇曳。
他吹熄烛火,在黑暗中盘膝坐下,开始调息。
地脉导引术运转,丹田中的地煞之精温顺如绵羊,与后背的龙纹隐隐呼应。
他能感觉到大地深处传来的脉动,沉稳、厚重,仿佛在积蓄着什么。
这一坐,就是一夜。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棂时,孤狼睁开眼。
眼中精光内敛,神完气足。
肩腿的旧伤已痊愈,连疤痕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龙泉洗煞、玄观悟阴带来的蜕变,在这一夜的静坐中彻底巩固。
他起身,换上乐工服饰——深青色长袍,束腰宽带,头戴方巾。
饮血刀用布裹了,藏在一把仿制的古筝中。
刀鞘则贴身藏着,藏锋刃的机关已检查过三次,确保万无一失。
出房门时,其他人也已准备妥当。
韩十三扮作琴师,铁狼扮作鼓手,苏浅雪扮作琵琶女。
三人同样换了装束,兵器都藏在乐器中。
柳如眉、沈星魂送他们到门口,程墨轩和谢晚亭站在院中。
“一切小心。”柳如眉将几个香囊分给四人,“里面是解毒丸和止血散,贴身带着。”
沈星魂递过一叠银票:“万一失散,这些钱能应急。”
程墨轩上前,将一个小罗盘塞到孤狼手中:“这是我改良的寻脉盘,对地脉波动更敏感。靠近九龙璧时,指针会转得飞快。”
谢晚亭则从怀中取出四枚铁指环:“这是老朽连夜赶制的‘破机关’,遇到普通机簧锁,套在手指上用力一拧就能开。但只能用一次,慎用。”
四人收好物事,互望一眼,再无多言,转身出门。
竹影斋外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是柳如眉安排的人,沉默寡言,驾车稳当。
马车在晨雾中穿行,向着皇城方向驶去。
车厢里很静。
铁狼擦拭着藏在鼓中的弯刀,韩十三闭目养神,苏浅雪轻轻调试琵琶弦。
孤狼则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金陵城。
卖早点的摊贩已支起炉灶,热气腾腾;挑夫扛着货物匆匆走过;更夫敲完最后一趟梆子,揉着惺忪睡眼回家。
这是最寻常的市井晨景,却让孤狼有些恍惚。
如果没有二十年前那场变故,他或许也会在这样的清晨醒来,父母健在,家境殷实,读书习武,过着平静的日子。
但命运没有如果。
马车在离皇城三里处停下。
四人下车,混入前往太庙的乐工队伍。
乐班共三十二人,来自金陵不同的乐坊,彼此并不熟识,这给了他们很好的掩护。
乐正在清点人数,见到韩十三,微微点头,没多问。
一行人通过侧门进入皇城,沿着宫墙内的甬道向太庙走去。
甬道高墙深院,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禁卫军盔甲鲜明,刀枪闪亮,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
孤狼低着头,跟着队伍前进。
他能感觉到,暗处还有更多眼睛在盯着——那是玄机阁的眼线。
太庙已在眼前。
九重台阶,朱红大门,鎏金匾额。
祭祀的香案、礼器已布置妥当,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
乐班被引到殿侧廊下,各自调试乐器。
韩十三借着调琴的姿势,低声对孤狼说:“看东侧回廊,第三个柱子后。”
孤狼余光扫去。
那里站着个青衣小太监,正低头整理香烛,但手指在袖中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三长两短。
是秦月如安排的人。
“西侧殿顶,有反光。”苏浅雪假装拨弦,嘴唇微动,“应该是弩箭。”
铁狼敲了敲鼓面:“禁卫军比平时多了一倍。玄机阁的人可能混在里面。”
孤狼点头,表示收到。
他抬眼看向太庙正殿,殿中那面九龙璧隐约可见,九条龙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
璧前香案上,供着三牲六畜,香烟缭绕。
一切就绪,只等入夜。
而此刻,皇城另一端的冷宫地牢深处,一个白衣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手腕脚踝锁着铁链,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
但那双眼睛,清澈如二十年前,透过地牢唯一的小窗,望向窗外那一角天空。
朔望之夜,月将圆。
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却坚定:
“寒儿……该来了。”
(第二百零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