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棚刚落成那几天,真成了大槐树村的头号稀罕景儿。
一吃完早饭,棚子外头就围满了人,比赶年集还热闹。
起初是好奇,踮着脚尖隔着塑料膜往里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后来不知谁先带的头,发现推门进去,里面暖融融的,比自家烧着柴火的堂屋还舒坦。
这下可好,看热闹的变成了“蹭暖”的。
刘文彬早上扛着铁锨来,打算翻地,一推门,好家伙!里面烟雾缭绕,三五个老汉围着个小马扎,旱烟锅子吧嗒得正欢,地下落了一层烟灰。
拾粪的刘文学粪篓子放在一边,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年轻时走西口的故事。
“文彬来啦?快进来,里头暖和!”刘文学热情招呼,仿佛他才是这棚子的主人。
刘文彬嘴角抽了抽,没吱声。
往里一走,更热闹。东墙根下,三婶子带着几个婆娘,正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针线笸箩,纳鞋底的、缝补丁的,嘴里还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着嗑,线头、碎布头丢了一地。
几个半大小子绕着支撑的拱杆追逐打闹,差点撞翻刘文彬手里的锨。
“哎哟!看着点!”刘文彬赶紧躲开,脑门子嗡嗡的。
下午的时候,场面更离谱。
不知谁搬来了个小方桌,几个闲汉竟然在里面“楚河汉界”杀上了象棋!旁边还围着几个支招的,吵吵嚷嚷。
靠门口的空地上,一个后生正用树枝在松软的土上练字,写的是“大棚种菜发大财”,笔画歪歪扭扭。
刘文彬的脸黑得像锅底。他挤过人群,找到正在监工建第二个大棚的刘二贵,一把拉住他胳膊,压低声音,又气又急:“二贵!你看看!这……这成了啥了?赶大集呢还是开茶馆?满地烟灰、碎布头,还有那帮小子,把土踩得跟石头一样硬!这还咋种菜?菜苗子能长在棋盘上、鞋底子上?”
刘中强也凑过来,愁眉苦脸:“是啊二贵,这暖是暖了,可也太暖了,暖得人都忘了这是菜棚子了!再这么下去,别说种菜,这棚子都快成大伙的‘热炕头’了。”
刘二贵直起身,看着棚里这乱糟糟、热腾腾的景象。
人们脸上都带着惬意满足的笑,把这辛苦建成的保温棚当成了避风港、俱乐部。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沉了下来。
他没立刻说话,绕着棚子慢慢走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下棋的、纳鞋底的、抽旱烟的、追逐打闹的、在土上写写画画的……最后停在那被踩得板结发亮的地面上。
弯腰,伸手,用力抠了抠,指甲缝里塞满了硬土块。
“这里面要消消毒。”刘二贵开始琢磨怎么让这帮人远离这里,直接开口撵容易落人口实,找支书吧,这事也不是啥大事,不值当。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灰蒙蒙的。
看热闹蹭暖的人还没来,刘二贵已经带着刘文彬、刘建仁,还有几个来帮忙建第二个大棚的壮劳力,推着几辆独轮车,车上垛着满满的、冒着热气、散发着浓烈“乡土气息”的粪肥——那是沤了一冬,刚从牲口圈里起出来的上好底肥!
刘二贵亲自推开棚门,一股混合着粪肥热气的浓郁“芳香”瞬间汹涌而出,冲得门口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进!”刘二贵一声令下,毫不含糊。
“文彬,你和强子先打扫下垃圾,清理干净,再用石灰水仔细的把里面消消毒。”
“剩下的人,等消完毒,把大粪均匀的扬到地里,开始整地!”
几人屏住呼吸,推着车进去。
等周文彬几人消完毒。
刘二贵抄起一把大铁锨,铲起满满一锨粪肥,手臂用力一挥——哗!黑乎乎、湿漉漉、热气腾腾的粪肥,如同天女散花般,均匀地扬撒在原本被踩得硬邦邦的土地上。
紧接着,其他几人也开始动作,一锨锨,一车车,散发着“原始生命力”的粪肥被泼洒开来。
霎时间,大棚里的空气就变了味。
那原本干燥温暖的泥土气息,瞬间被一种浓烈、复杂、极具冲击力的气味彻底覆盖、融合、升华。
这味道,热烘烘,湿漉漉,带着发酵后的酸腐,混合着草料和牲口消化后的独特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
“呕……”一个刚推车进来的年轻后生没忍住,干呕了一声,赶紧捂住口鼻。
刘二贵却像没事人一样,动作麻利,一锨接一锨,额头冒汗,嘴里还指挥着:“撒匀!都撒匀!边边角角都照顾到!这肥力足,菜才长得旺!”
就在这时,棚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笑声。
是照例来“打卡”蹭暖的村民。
为首的是刘文学,嘴里叼着没点着的旱烟袋,背着粪篓子,乐呵呵地伸手推门:“哟,今儿个来得早,里头更暖……哎哟我滴娘哎!!!”
门一开,那股酝酿发酵了一小会儿的“生化气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扑了出来。
刘老坎首当其冲,那股浓烈的味道像是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他的面门上。
他老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睛被熏得眯成一条缝,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刚叼上的旱烟袋“吧嗒”掉在地上。
“咳咳咳……呕……这……这啥味儿啊?顶……顶死个人了!”刘文学捂着鼻子,咳得惊天动地,连连后退。
后面跟着的三婶子等人也遭了殃。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这是掉粪坑里了还是咋的?”
“熏死个人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呕……不行了不行了,这味儿……直往脑门子里钻!”
“二贵!你们在里面干啥呢?放毒气啊?”
“快跑快跑!这棚子不能待了!比茅房还冲!”
人群瞬间炸了锅。下棋的忘了棋子,纳鞋底的扔了针线,练字的丢了树枝,一个个被熏得涕泪横流,慌不择路地往外冲,挤在门口乱成一团。
几个半大小子跑得最快,窜得比野兔子还快。
三婶子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气急败坏地骂自家孩子:“小兔崽子!跑那么快干啥!等等你娘!哎哟……这味儿……沾身上了可咋整!”
她心疼地拍打着棉袄,仿佛那味道是看得见的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