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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了。

时间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第一年的那个四月,他几乎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再次踏上了平潭岛的土地。

他住进了去年他们相遇时她住的那家民宿,甚至特意要了她曾住过的那间房的隔壁。他循着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路线,去了龙王头海滩,去了坛南湾,去了猫头墘村。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她的影子。他仿佛能看到她蹲在海水里,笨拙地试图捕捉蓝眼泪的模样;能听到她在阳光下,指着石头厝说像童话堡垒时清脆的笑声;能感受到在黄昏的礁石上,她听到他说明年之约时,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眸投来的温度。

蓝眼泪如期而至,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幽蓝的光芒将夜晚的海滩点缀得如同幻境。他独自一人站在他们曾经并肩站立的位置,看着那蓝色的光潮起潮落,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期待和……越来越浓烈的不安。

他提前发了信息,告诉她他已抵达。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不停地看手机,生怕错过她的回复。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夜色渐深,海滩上的游客逐渐散去,他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他拨打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个冰冷而标准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起初,他以为她是路上耽搁了,手机没电了。他等了一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蓝眼泪彻底消失,她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他又等了一天。信息发了几十条,从询问到了担忧,再到最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电话打了无数遍,回应他的,只有那永恒的关机提示音。

一种被遗弃的、混杂着担忧和愤怒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为什么?明明约定好了,为什么不来?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有?难道平潭岛的一切,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梦,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情缘?

他不愿意相信。那个眼神清澈、笑容温暖的女孩,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他带着满腹的疑惑和失落返回了城市。尝试过通过微信联系,发出的消息前面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他被删除了好友。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被彻底粉碎。

她切断了所有联系,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第二年的四月,他没有再去平潭岛。那个地方,因为她的缺席,从梦幻之地变成了伤心之所。那片蓝色的海,每一次想起,都带着心脏被攥紧般的刺痛。他试图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接手了更多更复杂的项目,让自己忙到没有精力去胡思乱想。家人和朋友介绍过几个条件不错的女孩,他也尝试着去接触,去约会。

但每一次,都索然无味。那些女孩很好,漂亮,有学识,性格也好。可是,她们不是她。她们不会在看到蓝眼泪时露出那种纯粹的、孩子气的惊喜;不会在谈论一本书时,有那种独特的、直击他内心的见解;更不会让他在相处时,感受到那种奇异的、灵魂都在微微震颤的共鸣。

她的影子,像一个无法驱散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感知里。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意识地收集关于平潭岛、关于蓝眼泪的信息;会在听到某首他们一起讨论过的歌时,骤然失神;手机里那张唯一抓拍到的、她模糊的侧影,成了他夜深人静时,反复观看却不敢久视的禁忌。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身上那种原本就有的清冷气质,如今更添了几分疏离和郁色。他不再主动提起那段短暂的旅行,仿佛那只是人生中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关于蓝色大海和她的约定,从未真正放下,只是被埋藏在了心底最深处,成了一个不敢触碰、却又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开始接受一种可能——也许,他真的只是她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她早已继续前行,开始了没有他的、崭新的人生。而他,却可笑地被困在了那个有着蓝色眼泪的夜晚,迟迟无法走出。

直到不久前,他所在的设计工作室接了一个与省立医院合作的项目,为医院新建的科研楼提供内部空间设计和部分智能化解决方案。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之一,他需要频繁地与院方的专家团队进行沟通。

今天,是最后一次就最终方案细节进行磋商。会议地点,就在神经外科所在的行政楼层。

省立医院的走廊,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药物和人来人往气息的味道。苏秦拿着文件夹,步履沉稳地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专家办公室。他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表情是惯常的冷静与专业,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神经外科这一层,比楼下门诊大厅要安静许多。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步履匆匆的护士走过,脸上带着或凝重或疲惫的神情。病房的门大多紧闭着,门上的小窗户偶尔透出里面床位的些许轮廓。这里的气氛,无形中便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关乎生命,关乎希望与绝望。

苏秦目不斜视,心思还沉浸在刚才会议上讨论的几个技术节点上。就在他即将走到专家办公室门口时,旁边一间病房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位穿着淡蓝色护工服的中年妇女端着水盆走了出来,似乎是去倒水。门在她身后没有完全关严,留下了一道约十公分宽的缝隙。

苏秦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道门缝。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凝固。

病床上,躺着一个极其消瘦的身影。一头细软的短发,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鼻子上覆着透明的氧气罩,更显得那张脸小巧得惊人。各种颜色的管线从被子里延伸出来,连接着床边的仪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恰好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和那长而密的睫毛。

尽管形容枯槁,尽管被病痛和时光改变了模样……

但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紧闭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的线条……

像一道裹挟着冰雪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苏秦的大脑!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声响。

是……她?

蓝盈盈?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以这样……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模样?

两年来所有的困惑、失落、寻找、自我怀疑,甚至那些隐秘的、不曾对人言的怨怼,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一个让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的答案。

他想象过无数种她失约的理由。或许是厌倦了,后悔了;或许是遇到了更合适的人;或许是家庭阻挠;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他做好了接受任何一种世俗解释的准备,唯独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景象。

她没有失约。

她不是不想来。

她是……来不了了。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瞬间脱力的身体。文件夹“啪”地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纸张散落开来,他也浑然未觉。他的目光,像是被钉死了一般,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无法言说的惊恐,透过那道门缝,胶着在那个沉睡的身影上。

原来,她一直都在这里。在这座城市,离他或许并不遥远的地方,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苦难。而他却一无所知,甚至……曾在某个瞬间,怨过她的“无情”。

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深切心痛和强烈自责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一位路过的护士看到他脸色煞白,扶着墙壁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上前关切地询问,同时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间病房。

苏秦猛地回过神,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而不稳。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猩红。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那……那间病房里的……是不是……姓蓝?”

护士看了看病房号,又看了看他异常的反应,犹豫了一下,出于对病人家属信息的保护,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请问您是……?”

“告诉我!”苏秦猛地抓住护士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护士吃痛地蹙起了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对不起……我……她是不是叫蓝盈盈?求求你,告诉我!”

护士被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急切震慑住了。她再次确认了一下病房号,终于点了点头,语气带上了几分同情:“是,是蓝盈盈小姐。您是她的……?”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苏秦只觉得最后一丝支撑自己的力量也被抽空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用力地深呼吸,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炸裂开的胸腔,但眼前却不断闪现着她曾经巧笑嫣然的模样,与病房里那个苍白沉寂的身影重叠、交错……

两年。

她在这里,躺了两年。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她怎么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遥远。

“蓝小姐是两年多前遭遇严重车祸,颅脑受损,一直处于植物状态……”护士轻声解释着,后面的话,苏秦已经听不太清了。

植物状态……植物人……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剧痛。

专家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与他开会的副院长探出头来:“苏工?怎么了?东西掉了吗?”他看到散落一地的文件和苏秦异常的状态,愣了一下。

苏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副院长,他的眼神空洞而破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颠覆了颜色。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在下一秒被投入了搅拌机,所有的声音、色彩、感知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漩涡。苏秦靠在冰冷墙壁上的后背,传来清晰的凉意,这凉意却远不及他心底蔓延开来的万分之一。

植物状态……两年……

这几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得他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泛着一种脱力的酸软。他看见副院长的嘴在动,听见周围似乎有其他的脚步声和询问声,但那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的全部感官,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都只凝聚在了那道门缝之后,那个静静躺在白色病床上,被各种管线缠绕的、脆弱不堪的身影上。

蓝盈盈。

不是梦。不是幻觉。也不是他所以为的、任何形式的背弃。

她在这里。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最残酷的方式,存在于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

“苏工?苏秦?”副院长加重了语气,眉头微蹙,走上前几步,弯腰帮他捡起散落的文件,“你没事吧?脸色很难看。”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副院长递过来的文件夹边缘。苏秦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副院长带着关切和疑惑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无比刺鼻,直冲脑髓。

“没……没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抱歉,陈院长,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他接过文件夹,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要不要去休息室坐一下?或者让医生看看?”陈副院长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不无担心。这位年轻设计师一向以沉稳专业着称,此刻的模样实在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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