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未央宫正殿,这座承载了四百年大汉荣光与沧桑的宏伟建筑,此刻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在巨大的廊柱间投下幢幢鬼影,将一张张或凝重、或焦虑、或茫然的面孔映照得明灭不定。窗外,初夏的晨光本该带来暖意,却偏偏穿不透殿内弥漫的阴霾。几片洁白的槐花,被微风托着,打着旋儿从高大的窗棂间飘入,竟也似被这凝重的气氛所慑,在半空中凝滞了片刻,才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毯上,如同飘零的叹息。
御案之上,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在渐亮的熹微中彻底摊开。它不再是一张描绘山河的纸帛,而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被粗暴地撕裂在大汉的躯体之上。那用朱砂和墨笔勾勒出的割裂疆界,此刻在刘备深邃的目光凝视下,仿佛每一道线条都在无声地渗着血水,蜿蜒流淌,汇聚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赤红,无声地控诉着山河破碎、社稷倾颓的惨痛现实。司隶凋敝,幽并疮痍,关东群狼环伺,西凉烽烟再起,益荆割据,青徐糜烂……这舆图,便是这煌煌四百年帝国最刺骨的挽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的意志压垮,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之际,一个苍老而带着暮气沉沉的审慎声音,率先打破了僵局,如同枯枝划过冰面,刺耳又沉重。
“陛下,” 位列三公之首的司徒王允缓缓起身。他身形枯槁,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更衬出那份历经沧桑的疲惫。他朝着御座深深一揖,花白的须发在摇曳的灯影下微微颤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写满了忧思,“九州板荡,群丑跳梁,诚如圣虑,非雷霆手段无以震慑宵小,重振朝纲。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沉淀着老成谋国的持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朝廷新立,根基未固,此乃实情。幽并二州,饱经战火;司隶之地,董贼肆虐,元气大伤,百废待兴。府库空虚,仓廪不实,甲兵虽锐,却难以久持。若贸然兴大兵于四方,妄图毕其功于一役,恐力有不逮,反致根基动摇,授强敌以可乘之机。此非万全之道也!老臣愚见,当效古之远交近攻、以夷制夷之策,徐图缓进,步步为营,方为长治久安之基!”
他伸出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颤巍巍地指向舆图西陲那片被浓重朱砂标记为“马腾、韩遂叛乱”的区域。指尖点在凉州的位置,仿佛有千钧之力:“陛下请看!凉州!羌胡杂处,民风彪悍,乃大汉西陲之锁钥,亦是腹心之毒瘤!马腾、韩遂二贼,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勾结羌氐,屡犯三辅,劫掠关中,视朝廷如无物!此非癣疥之疾,实乃肘腋之患,心腹之巨痈!此患一日不除,则朝廷永无宁日,长安亦难安枕!当遣一智勇双全之上将,提精兵锐卒,先平凉州之乱!此一则可断羌氐勾结之势,稳固西陲,保关中无虞;二则可收其骁勇剽悍之卒,充实朝廷羽翼,壮我兵锋;三则,亦可借此雷霆一击,昭告天下,显朝廷廓清环宇、再造乾坤之决心!震慑四方不臣之心!” 王允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带着一种老臣泣血的恳切。
他的手指并未收回,而是沿着舆图的脉络缓缓南移,最终落在益州和荆州之上:“待西陲稍定,根基稍固,朝廷则可着力于南。益州刘焉,僭越无道,私造天子舆服,其心昭然若揭,已非汉臣!然蜀道艰难,千山万壑,易守难攻,强攻徒损精锐,耗时费力。荆州刘表,坐拥八郡,带甲十万,舟楫千艘,兵精粮足,然其人优柔寡断,首鼠两端,名为宗室,实拥兵自保,坐观成败!此二人,同姓宗亲,实为裂土藩镇!陛下,” 王允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可效‘二桃杀三士’之古智!遣得力辩士,持重金密入襄阳,将刘景升先前所奏刘焉僭越诸事,稍加渲染,巧妙‘泄露’于蜀中细作,务使刘焉知晓乃刘表告密构陷!以刘焉之老奸巨猾,疑心深重,必对刘表恨之入骨!同时,再遣心腹使节,秘入成都,明示朝廷宽厚仁德,愿既往不咎,暗授刘表‘奉旨讨逆’之密旨……此计若成,二刘必生嫌隙,猜忌日深,乃至兵戈相向!届时,无论谁胜谁负,朝廷皆可坐收渔利。待其两败俱伤,元气耗尽,朝廷再行雷霆一击,或可兵不血刃,收取荆、益膏腴之地!此乃以智谋消弭强敌,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他的目光扫过青徐兖扬之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至于青徐兖扬之袁术、陶谦、刘岱、刘繇辈,或骄狂无谋如冢中枯骨,或老朽昏聩行将就木,或首鼠两端目光短浅,或立足未稳根基浅薄,皆非一时之劲敌,不足为虑。朝廷可明发诏书,大加安抚,授陶谦以徐州牧,刘岱以兖州牧,刘繇以扬州牧之虚衔,厚加金帛赏赐,动以宗室之情,使其安心,暂作壁上观。袁术虽跋扈,然其与袁绍兄弟阋墙,积怨已深,形同水火。朝廷可明褒袁绍四世三公之德望,而暗抑袁术僭越不臣之野心,挑动其兄弟相争,使其无暇北顾,深陷内耗泥潭。”
最后,他那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落回并州和幽州这片朝廷仅存的根基之地:“陛下!此数年间,朝廷当倾尽全力,依托幽并二州之基,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内修政理,轻徭薄赋,抚流民,兴水利,劝课农桑,积蓄粮秣,使民有所养,士有所归;外整军备,汰弱留强,精练士卒,修缮武库,广积甲仗,砺戈矛,秣战马,使三军士气高昂,求战心切!待三五年后,府库充盈,仓廪殷实,兵精粮足,士卒思战,则……” 王允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老辣而近乎凌厉的快意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对未来的笃定,“挥师南下,先破邺城,擒杀袁绍!此獠一除,河北底定,天下震恐!其余诸贼,如青州黄巾、豫州袁术、徐州陶谦、兖州刘岱、扬州刘繇,皆土鸡瓦狗,不堪一击!朝廷大军所至,必望风披靡!届时,传檄可定,天下归一!此乃老成谋国、步步为营、稳中求胜之万全之策也!望陛下圣心独断,三思而行!”
王允言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脚步略显蹒跚地退回席中。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许多文臣,尤其是那些长安老臣,纷纷点头,面露深以为然之色。此策虽缓,却避开了新朝初创、根基不稳时,贸然与最强敌手袁绍决战的巨大风险,以政治谋略分化瓦解敌人,争取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确实符合“老成谋国”四字精髓。就连素以刚直闻名的太傅卢植,此刻也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眼神中流露出思索与权衡,最终亦微微颔首,显然认为王允此策在现实困境下,有其审慎的考量与可取之处。
然而,武将班列之中,气氛却如同冰火两重天,截然不同!
关羽依旧保持着抱臂的姿态,微闭的双目掩盖不住那凛然如刀的锋芒。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战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沉静如渊的外表下汹涌澎湃。张辽、高顺等将领,眉头早已拧成了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搜寻猎物的鹰隼,死死盯着舆图上邺城的位置,胸膛起伏明显加快。尤其是当听到王允口中吐出“三五年后再破邺城”几个字时,几道饱含怒火与不屑的锐利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猛地刺向退席的王允,殿内的空气都仿佛被这几道目光割裂开来。整个武将队列,如同绷紧的弓弦,压抑着不耐的躁动与对保守策略的强烈不满。
就在这文臣低语赞同、武将压抑不耐,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在殿堂内无声交锋、僵持不下的微妙时刻,尚书令荀彧,被誉为“王佐之才”的年轻重臣,缓缓从文官班列走了出来。
他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仪态从容若巍峨山岳。玄色的深衣裁剪得一丝不苟,下摆随着他沉稳的步伐纹丝不动,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韵律之上。他径直来到御阶之下,对着御座上的刘备,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他的出现,瞬间攫取了全场的目光,连那些细微的议论声也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被陛下倚为肱骨、总领尚书台机要的智囊,将如何回应王允的老成之论。
“司徒公老成持重,深谋远虑,所言远交近攻、分化瓦解之策,思虑周详,深谙纵横捭阖之道,实乃谋国良言,文若深表钦佩。” 荀彧的声音清朗温润,如同清泉流石,玉石相击,先是对王允的策略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语气诚恳,姿态谦和。王允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和欣慰,微微颔首,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
然而,荀彧温和的话语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下一刻,话锋陡然一转,如同九霄惊雷骤然炸响,激起千层惊涛骇浪:“然!” 这个单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文若窃以为,此策虽善,却非当前破局之首选!更非陛下当务之急!实乃……抱薪救火,养虎遗患!”
“哦?” 御座之上,一直沉静如渊海的刘备,目光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锐利无比,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文若有何高见?但讲无妨!”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荀彧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穿透迷雾的星辰,毫无畏惧地迎向天子探询的、蕴含着风暴的眼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锋芒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殿堂的梁柱上,震得人心神摇曳:
“陛下!诸位大人!朝廷新立,威权未立,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天下群雄,鹰视狼顾,各怀鬼胎!值此风云激荡、生死攸关之际,朝廷最需何物?非时间,非钱粮,非兵甲,而是——雷霆之威!霹雳手段!一战定鼎之赫赫武功!唯有此,方能慑服群小,凝聚人心,使天下知天命之所归!”
他一步踏前,手指如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气势,猛地刺向舆图正中央,冀州心脏——邺城的位置!声音如同战鼓擂响,充满了紧迫感与穿透力:
“袁绍!袁本初!此人,才是我新朝心腹之巨患,肘腋之痈疽!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州郡,名望之隆,冠绝河北,乃至中原!其窃据冀州富庶之地,带甲何止十余万?战将千员,谋士如云!其修宫室,僭越礼制;备甲兵,磨刀霍霍;积粮秣,志在鲸吞!其坐拥邺城,虎视眈眈,距我并州根基,仅一太行山之隔!卧榻之侧,岂容此等猛虎酣睡?!此獠不除,朝廷永无宁日,中兴大业,终成泡影!”
“若依司徒公之策,先平凉州,再图分化荆益,坐观二刘相争,待三五年后方图袁绍……” 荀彧的声音陡然变得悲怆而激昂,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紧迫感,“陛下!此乃养虎为患!坐失良机!自欺欺人之举!敢问三五年间,袁绍在冀州会做什么?其必秣马厉兵,广纳豪杰,蚕食周边,稳固根基!待其羽翼丰满,根基深固,将冀州打造得铁桶一般,则猛虎长出獠牙利爪,凶威滔天!届时,朝廷再欲伐之,恐非倾举国之力、耗十载之功、致血流漂杵而不可得!司徒公言‘待府库充盈,兵精粮足’,然并幽二州,残破之地,纵使陛下与诸公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三五年内,府库粮秣能充盈到支撑一场旷日持久、规模空前的灭国大战否?能比得上袁绍坐拥冀州千里膏腴之地、沃野平川、源源不绝的产出否?一旦陷入消耗,我军千里转运,劳师袭远;敌军以逸待劳,坐食本土!此消彼长,强弱之势立判!我军必先力竭!届时,大势去矣!中兴之望,尽付东流!” 荀彧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将王允策略中潜藏的致命危机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令不少原本点头的文臣脸色骤变,冷汗涔涔。
他环视群臣,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要将人心中的迟疑烧尽:
“反之!若朝廷此刻以雷霆万钧之势,挟新破董卓、克复长安之赫赫天威,倾幽并百战精锐之力,猝然东出太行,直捣黄龙——邺城!袁绍虽强,然其新得冀州不过月余,立足未稳,根基犹虚!韩馥旧部,如张合、高览等,心怀怨望,貌合神离;逢纪、郭图、许攸等谋士,各怀心思,互相倾轧;其所谓十余万大军,多为新附之卒,未经大战,训练不精,号令不一,上下离心!而我军,” 荀彧的声音充满了自豪与力量,“乃百战淬炼之精锐!青龙关羽、玄蛇张飞、银凤赵云、血狼吕布,天钺四灵将代天征伐,皆万夫不当之勇!四部精锐,皆虎狼之师!新胜之锐气,正炽烈如熊熊烈焰,可熔金铁!以我百战之锐,击彼立足未稳之众;以我君臣同心、上下一体之众志,击彼内部犹疑、根基浅薄之散沙!此乃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何愁邺城不破,袁绍不擒?!”
荀彧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激荡着殿内每一个人的心神,点燃了武将们胸中压抑的烈火:
“袁绍若灭,则河北震动,天下丧胆!朝廷之威,立如旭日东升,光耀寰宇,群阴慑服!冀州千里沃土,百万生民,无尽粮秣财赋,尽入我手!瞬间可补并幽之贫瘠!朝廷根基,立时雄厚数倍!此乃化敌之资为我所用!届时,再挟此大胜之威,移驾邺城,南望中原,虎视天下,何愁群雄不俯首,何愁天下不定?!”
他稍作停顿,给众人消化这震撼蓝图的时间,随即目光如电,扫向舆图南方,锋芒丝毫不减:
“至于司徒公分化荆益之策,文若非但不以为谬,反深以为然!然此策非但不与先灭袁绍相悖,反可并行不悖,相辅相成!陛下可即刻下诏,将刘表先前密奏刘焉僭越诸事,稍加润色,明发天下!昭告刘焉僭越之罪,削其宗籍,斥为国贼!同时,晋封刘表为车骑将军、楚侯!赐九锡,假节钺!命其持节,总督荆襄兵马,讨伐国贼刘焉!此乃驱虎吞狼、坐山观虎斗之堂堂阳谋!刘景升得此高爵显位,又奉朝廷明旨讨逆,无论其真心假意,皆已骑虎难下,为天下人所瞩目!其必与刘焉兵戈相见,以全其名!朝廷只需坐镇河北,静观其变!若二刘两败俱伤,则朝廷大军可挟灭袁之威,顺势南下,收取荆益,如探囊取物!若一方胜出,无论刘表还是刘焉,其经此巴蜀恶战,必元气大伤,精锐尽折!朝廷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临之,彼时,已是强弩之末,焉能抵挡?!荆益膏腴,唾手可得!”
荀彧的手指随即划过青徐,带着一种横扫千军的霸气:
“青州黄巾,数十万蚁聚之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乌合之众!管承、张饶之流,皆草莽匹夫,无经天纬地之才,无坚甲利刃之备,更无稳固根基之地!流寇而已!朝廷只需遣一上将,提精兵数万,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之,必如沸汤泼雪,摧枯拉朽,顷刻瓦解!青州光复,则我朝东线屏障立成!其地濒临沧海,鱼盐之利,取之不尽,可充盈府库;更可成为未来南下江淮、剑指江东之前进基地!此其一利也。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毒龙出渊,直指徐州陶谦:
“青州一旦光复,与河北连成一片,对徐州形成泰山压顶之势!陶谦老朽昏聩,优柔寡断,最擅骑墙观望。届时,北有我朝廷天威赫赫之雄师,南有袁术虎视眈眈,西接兖州刘岱,其三面楚歌,孤立无援!朝廷只需一纸诏书,明示利害,陈说天命,其焉敢不降?焉能不献表称臣,匍匐阶前?!徐州一降,则兖州刘岱、豫州袁术、扬州刘繇,顿成网中之鱼,瓮中之鳖!刘岱孤悬,袁术腹背受敌,刘繇初至扬州,根基如同浮萍!朝廷大军自河北、青徐两路压境,铁壁合围,再辅以政治分化瓦解,许以高官厚禄,赦其前愆,此三州,纵不传檄而定,亦难挡我天兵雷霆一击!中原大地,指日可定!”
荀彧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又似江河奔涌,将一幅以河北为基、先灭强敌、再席卷天下的宏伟蓝图,以无懈可击的逻辑和磅礴的气势清晰地铺陈在众人面前!其格局之宏大,思虑之缜密,进取之锐气,远超王允的老成持重之策!殿内群臣皆被这宏图伟略所震撼,文官们面露惊愕与深思,武将们则眼中精光暴射,热血在胸腔中沸腾,几乎要破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