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井宫偏殿内,那场决定帝国选才方向的御前会议虽已散去,但其激起的涟漪,却以邺城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章武皇帝刘备亲定、政事堂诸公附议的“九品中正选官法”之详细条文,连同配套的“书院学评”与“必从基层起”之铁律,通过尚书台明发天下的诏令,以及无孔不入的世家私谊网络,几乎在旬日之间,便摆满了天下州郡守令、高门望族家主的案头。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邺城永平里那些底蕴深厚的朱门高户,还是各地郡治中盘根错节的着姓大族,都在仔细咀嚼着这份诏令的每一个字。度田检籍的伤痛犹在眼前,那几乎是硬生生从他们世代积累的根基上剜下血肉,痛彻心扉。不少家族对此新政的第一反应,是警惕与怀疑——这莫非又是那位深谙平衡之道的章武皇帝,画出的另一张充饥之饼?
然而,当家族中的成员反复研读,并与族中长老彻夜商议后,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滋生。
诏令的核心,中正官品评士人,虽设定了籍贯与职务的限制,并引入了学评作为参照,但其主导权,依然落在了由正三品及以上中央官员兼任的州中正,以及由司徒府核定、但必然多出自本地着姓的郡中正手中。访问属员的设置,更是留下了无数可供运作的缝隙。这意味着,品评人才的权力,很大程度上,依旧被收拢、或者说,被规范在了他们这个阶层所能影响、甚至直接掌控的范畴之内。
更重要的是那条必从基层起的铁律。乍看之下,这是对高门子弟的限制,阻断了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但深究其理,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与长远的投资?县令、县丞、郡曹……这些职位看似低微,却是实实在在掌握一方民政、刑狱、钱粮的实权位置,是磨砺子弟、培植羽翼、积累政绩的最佳起点。只要家族影响力仍在,子弟并非愚钝不堪,凭借高品第的州评与家族的暗中扶持,在基层做出亮眼政绩,再结合定期调整的品第,其升迁速度,绝非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可比。
“陛下…这是打一巴掌,又给了一颗甜枣啊。”广德里一座新贵的府邸书房内,一位投效较早的元从之臣,对着族中子弟喟叹,语气复杂,却并无多少怨怼,“度田检籍,断了我等倚仗田亩、奴仆无限扩张的根基,是剜肉之痛。但这九品中正…却是给了我等一条虽需努力、却方向明确的仕进通道,是续命之丹。”
“不错,”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捻须颔首,眼中闪烁着历经沧桑的精明,“陛下雄才大略,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他既要遏制我等无限膨胀,以免重蹈前汉外戚宦官、后汉豪强割覆之辙,又不得不倚重我等之学识、人脉以治理天下。此制,便是划下道来,告诉我等:田亩奴仆,莫要再妄想;但诗书传家、子弟仕进,只要遵循他的规矩,依然可保家门不坠,甚至…若后代争气,未必不能更上一层楼。”
另一处,永平里甄家的深宅大院中,气氛则更为沉稳。家主甄俨与几位核心族人密议。
“陛下此策,高明。”甄俨缓缓道,指尖轻轻敲击着诏令的绢帛,“他将选拔之权,从完全不可控的乡议清谈,部分收归到了可监督、可调整的制度框架内。学评与基层历练,是为寒门开了一线天,也是悬在我等头顶的鞭策。若我等子弟只知享乐,不思进取,即便初始品第再高,也会在后续的清定与实绩考核中被刷下来。”
“那我们的应对是……”一位族人问道。
“立刻梳理族中适龄子弟,尤其是那些天资尚可、肯用功的。全力支持他们进入州郡书院,务必在学评中拿到优等。同时,动用一切资源,结交、影响即将设立的中正官及其访问,务必在首次州评中,为我甄家子弟争得上品!至于基层历练…哼,只要有了高品第和实缺,难道还怕做不出政绩吗?”甄俨斩钉截铁的说道。
类似的计算与决策,在冀州、青州、徐州、乃至并、凉等刘备实际控制的核心区域,无数世家大族中同步上演着。度田检籍的剧痛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位起于微末的章武皇帝,绝非可欺之主,其手腕、魄力与掌控力,远超桓、灵。硬抗,只有死路一条。而九品中正制,则像是在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原野上,重新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只要种子还在,家族就有延续和复兴的可能。
这股由新政引发的暗流,很快便体现在了具体的事务上。
益州别驾张肃与荆州从事中郎韩嵩,抵达邺城已有数日。他们被安置在鸿胪寺客舍,由少卿孙乾负责接待。几日来,孙乾依礼制让他们充分休息,并陪同参观了邺城井然有序的市集、书声琅琅的冀州书院外围。二人表现得异常耐心与恭顺,言辞间对新朝气象充满赞誉。
值得一提的是,与韩嵩同来的,还有一位颇具名望的荆襄隐士——黄承彦,他并非官方使者,更像是随队游历,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约十岁、眼眸灵动、一头金发的小女童,正是其女黄月英。黄承彦神态悠闲,颇有出世之风,与韩嵩的官方面貌形成鲜明对比,倒像是来邺城访友观光一般。
接下来的几日,孙乾依礼制安排,并未急于引见,而是让二位使者充分休息,并派人陪同,有限度地参观了邺城的一些非核心区域,如秩序井然的市集、书声琅琅的冀州书院外围等。
期间,张肃与韩嵩都表现得异常安分,并无任何急切催促之举。反而在私下与孙乾的接触中,言辞间对刘备的功业、对新朝的气象不吝赞美之词。
张肃在一次闲谈中,似是无意地提起:“益州僻处西南,消息闭塞。然陛下扫平群雄、重定乾坤之伟业,早已传遍巴山蜀水。我主季玉公常言,陛下乃汉室中兴之望,心向往之。只是…唉,蜀道艰难,境内亦有些许不靖,加之曹仁将军坐镇的汉中犹如利剑悬顶,故一直未能遣使朝贺,心中实感不安。此次特命肃前来,除表达恭顺之意外,亦是想向陛下陈述益州艰难,望陛下体谅。”
他话语恳切,将刘璋未能及早归附的责任,轻巧地推给了地理和内部问题,并点出曹仁驻守汉中带来的压力,暗示益州需要朝廷的“谅解”乃至“支持”。
而韩嵩的言辞则更为含蓄,却也更触及实质:“荆州承平已久,文风鼎盛。景升公雅好文学,善待士人,然毕竟年事已高,近年来颇感心力不济。荆襄士林,皆翘首以盼王师…不,是期盼陛下之德化能早日泽被荆楚。尤其近日得闻陛下推行‘九品中正’之良法,更是欢欣鼓舞。此法定能擢拔真才,使野无遗贤。嵩离荆之时,蒯异度、蔡德珪等诸位贤达,皆托嵩向陛下转达仰慕之意。”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悠然品茶的黄承彦,补充道,“便是如黄公这般隐逸之士,亦对邺城新风心生向往,特携女游历,可见陛下新政感召之力。”
韩嵩巧妙地避开了军事割据的敏感话题,转而从文化认同和人才选拔入手,强调荆州士人对新朝文化的向往,尤其是对九品中正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借黄承彦之行佐证,这无疑是在代表荆襄世家乃至隐逸阶层,向朝廷释放善意的信号。
孙乾将二人的言行一一记下,不动声色地安抚、应对,随后便密报于尚书令荀彧及刘备知晓。
数日后,冰井宫前殿,刘备正式召见张肃与韩嵩。
仪式并不奢华,却庄严肃穆。刘备端坐御座,身着常朝服色,两侧侍立着中书令郭嘉、黄门令贾诩、尚书令荀彧等重臣。张肃与韩嵩趋步入殿,依礼参拜,口称臣,姿态放得极低。
刘备受了礼,语气平和地询问了刘璋、刘表的身体起居,以及益州、荆州的风土民情。二人一一作答,言辞恭谨。
待到正题,张肃率先呈上刘璋的表章,内容无非是表达臣服、请求朝廷谅解其此前未能及时朝贡之过,并提及曹仁驻守汉中带来的压力,希望朝廷能够明示态度。
韩嵩则代表刘表,表达了荆州愿意尊奉新朝正朔,接受朝廷号令的意愿,并着重强调了荆襄士人渴望沐浴王化的心情,以及对九品中正制的热切关注。
刘备静静听着,未露喜怒。待二人奏对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充满威仪:“益州、荆州,皆乃高祖龙兴之地,亦是大汉疆土。二卿之主,能明大义,识天命,朕心甚慰。曹仁坐镇汉中,乃为保境安民,防范不臣,季玉既已奉表称臣,何须多虑?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朕之愿,在于安民止戈,共扶汉室。至于地方细务,朕相信景升、季玉自能妥善处置。至于士人进取之途…”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阶下二人,“朝廷新定‘九品中正’之制,便是为天下士子开辟公正之阶。无论荆益,凡有才学、具德行之士,皆可依制参评,朝廷必量才录用。”
他没有直接承诺任何军事支持或政治安排,而是再次强调了新朝的统治权威和人才政策的普适性,并轻描淡写地将曹仁驻军定性为防御性措施。这既是一种安抚,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施压——承认你们的现状,但你们必须尊奉我的法统,你们麾下的士人,要想有前途,也得按我的规矩来。
张肃与韩嵩都是聪明人,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深意,连忙躬身表示,定将陛下圣意完整带回,并竭力劝谏其主,恪守臣节。
召见结束后,刘备赐宴款待。宴席间,气氛缓和了许多。张肃与韩嵩更是抓住机会,与在座的荀彧、郭嘉等人攀谈,言语间对九品中正制推崇备至,询问细节,仿佛已然将自己视为了新朝治下的士人代表。
夜幕降临,二位使者回到鸿胪寺客舍。
张肃闭门独处,立刻修书一封,命随行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回成都。信中,他详细描述了邺城见闻,尤其是刘备的威仪、新朝重臣的干练,曹仁驻军汉中的现实压力,以及最为关键的——九品中正制对益州本土士族的巨大吸引力。他在信中写道:“…刘璋暗弱,政令多出臣下。今朝廷新制,实为吾蜀中世家开辟通天之途。曹仁虎踞汉中,剑指益州。若抗拒王化,则外有强军压境,内有士心离散;若顺势而归,则家族可保,子弟仕进有望。望族中早定大计…”
而韩嵩亦在灯下沉思。他回想起宴席间郭嘉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荀彧那温润却深不可测的谈吐,以及邺城内外展现出的那股蓬勃向上的生气,与荆州虽富庶却暮气沉沉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又想到同来的黄承彦,这位一向超然的隐士竟也主动前来,其女黄月英更是对邺城的工匠坊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无一不表明,荆州的人心,正在悄然北倾。他同样写下密信,送往襄阳,向刘表及蒯、蔡等大家族分析利害:“…刘备势大,不可力敌。其新政虽损豪强田亩之利,却予士族进身之阶。荆襄士人,乃至隐逸如黄承彦者,皆为之动摇。若再不思变通,只恐人心尽归北地,届时…”后面的话,他没有明写,但意思已然昭然。
与此同时,在客舍的另一处院落,黄承彦正凭窗望着邺城的灯火,小月英则在灯下摆弄着几件诸葛亮今日送她的、据说是他自己改良的小机关物件,眼中闪烁着思索与兴奋的光芒。黄承彦抚须微笑,轻声自语:“诸葛家的小子,确是非同一般……这北地邺都,风云际会,或许才是我这痴迷机关的女儿,以及她那未来的……最佳舞台?”
投石问路,石已投下,波澜乍起。
章武皇帝刘备以度田检籍的雷霆手段削其实,又以九品中正的怀柔策略予其名,更以曹仁坐镇汉中展示肌肉。这一刚一柔,一收一放之间,如同一位高明的弈者,不仅稳住了基本盘,更将影响力悄然渗透至那些尚未完全臣服的州郡。天下世家这盘散沙,在新政这无形的黏合剂作用下,开始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向心的趋势。所有人都清楚,章武新朝的天空下,旧的游戏规则已然改变,而新的牌局,刚刚开始。未来的荣辱兴衰,将更多地取决于对这套新规则的适应与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