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年的尾声,伴随着第一场细碎的冬雪,悄然覆盖了邺城宫阙的琉璃瓦。八岁的刘封,在经历了近一年的乡野浸润后,重新回到了规整而宏大的宫廷生活节奏中。然而,宫墙依旧,人事却已悄然翻开了新的篇章。那段泥土气息并未因重返金殿而消散,反而如同无声的春雨,渗透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塑造着一个既熟悉又崭新的储君形象。
每日上午,明伦堂内,檀香袅袅。太子太傅郑玄手持书卷,声音平和而苍劲,讲授着《春秋》微言大义。刘封端坐于席,神情专注。与离宫前相比,他倾听的姿态更为沉静,提出的问题也往往能切中肯綮,甚至能引证乡间见闻来佐证书中道理。
一次,郑玄讲解《孟子·滕文公上》“民事不可缓也”一句,刘封并未立刻背诵释义,而是沉吟片刻,抬头问道:“太傅,去岁中原大旱,朝廷缓南征而先抗旱,调粮平粜,组织民夫疏浚河道,乃至‘以米易蝗’,这些举措,是否便是‘民事不可缓’在当下的体现?若拘泥于古书,坐视民生凋敝而空谈仁义,是否反而违背了圣人之道?”
郑玄捻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赞赏。他不得不承认,这段乡野经历,确实让太子对经义的理解跳出了书斋,落到了实处。他缓缓答道:“殿下所言,已得学以致用之要。圣人之言,乃常经大道,然世易时移,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陛下与朝廷诸公应对天灾之策,正是把握了‘民为邦本’这一根本,灵活施为,此乃善读圣贤书者也。”
堂下的曹丕、孙翊等人,也明显感觉到刘封身上那种变化。他不再像儿时那样,会因为一个典故的歧义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而是更倾向于倾听、分析,然后提出自己的见解,言辞温和,却往往能直指核心。那份因阅历而沉淀下来的气度,让他们在与之论学时,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份郑重。
午后,校场便是另一番天地。寒风凛冽,却吹不散少年们操练的热情。
教授弓术的是越骑校尉鞠义。他面容冷峻,要求严苛,尤其注重臂力、眼力与气息的配合。刘封挽着特制的小弓,一次次重复着引弓、瞄准、撒放的动作。鞠义并不因他是太子而放宽要求,反而时常冷声指出其动作的细微变形:“殿下,肩沉!肘平!心要静,手要稳!战场之上,一息之差,便是生死之隔!”
刘封抿着唇,额角渗出细汗,默默调整。他发现,射箭与“静观”之法颇有相通之处,都需要极致的专注与对身体精微的控制。当他终于能连续数箭稳定命中靶心时,鞠义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轮到马超教授骑术时,气氛则活跃许多。马超自身便是少年英雄,骑术精湛,更懂得如何激发少年人的好胜心。他不仅教导基本的控马、奔驰技巧,还会安排小型的分队追逐、马上击鞠游戏。
“殿下,夹紧马腹,重心随马起伏!对,就这样!” 马超骑着神骏的西凉大马,与刘封并辔而行,不时出声指点。他看着刘封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逐渐能在马背上稳住身形,甚至能在游戏中做出简单的战术配合,眼中满是激赏。“殿下进步神速,假以时日,必不逊于任何边军骁骑!”
驰骋在校场上,感受着耳畔呼啸的风声与身下战马澎湃的力量,刘封心中豪情顿生。他想起北疆的张方师兄,想起那些与胡骑厮杀的边军将士,更觉手中缰绳与胯下坐骑,承载着未来的责任。
夜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刘封的生活并未被学业和武艺完全占据。他或是独自在偏殿灯下,翻阅那些从宫外带回的、记载农事水利的杂书,或是信步走去长秋宫。
三岁的刘禅已经能跑能跳,咿咿呀呀地跟在兄长身后,成了新的“小尾巴”。一岁多的刘永也开始蹒跚学步。刘封会耐心地陪刘禅玩木偶,会小心翼翼地扶着刘永走路,会笨拙却认真地给弟弟们喂饭。刘玥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欣慰与柔和。她的封儿,在成为一位合格储君的路上,也正在成为一个温暖、有担当的兄长。
而宫中日益壮大的狸猫家族,则成了刘封闲暇时另一份乐趣。他离宫近一载,冰井宫范围内的狸猫们“江山代有才猫出”,好几只半大的小狸子正值精力旺盛、企图挑战权威的年纪。它们对随着刘封归来、气质更加沉稳威严的金丝颇为不服,时常试图挑衅。
然而,金丝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乡野的生活或许也磨砺了它的“江湖”经验。面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的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它通常只是慵懒地抬抬眼皮,偶尔被惹烦了,才会迅如闪电般伸出爪子,精准地将挑战者拍翻在地,或用威严的低吼将其逼退,甚至有一次,它利用宫中假山地形,上演了一出“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好戏,将几只联手的小狸子整治得服服帖帖。不过数日,金丝便以绝对的实力,重新奠定了自己冰井宫狸猫界无可撼动的“老大”地位。它依旧喜欢蜷在刘封膝头或书案旁,但偶尔巡视领地时,那睥睨的眼神,俨然一位真正的王者。刘封看着它这模样,常忍俊不禁,觉得它这“霸气”,倒有几分像校场上严肃的鞠义。
最让宫人们感到新奇,甚至私下议论纷纷的,是刘封在冰井宫后苑僻静处开辟的两块地。
这想法源于他对诸葛亮乡间生活的怀念,以及那份“纸上得来终觉浅”的体悟。他征得了刘备和刘玥的同意——刘备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觉得比多背几篇经文更有意义——然后真的挽起袖子,带着几个哭笑不得的小宦官,清理碎石,翻整土地。
一块地,他打算用来种些时令菜蔬;另一块,则小心翼翼地撒下了从司农寺讨来的麦种。
他没有假手他人。何时播种,如何施肥,怎样间苗、除草,他都亲力亲为,遇到不懂的,要么去翻农书,要么跑去请教司农寺派来负责宫中园圃的老圃。他的手再次沾上了泥土,额角晒出了汗珠。
起初,那些负责伺候他的宫人内心叫苦不迭,生怕太子累着、伤着,或是弄得一身泥泞,无法向帝后交代。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太子并非胡闹,而是极其认真地在做这件事。他会在清晨读书前先去查看秧苗,会在午后习武归来后蹲在地边拔草,甚至会因为发现了几条肥硕的蚯蚓而欣喜,认为这是土地肥沃的表现。
宫人们私下议论:
“殿下真是变了,以前哪会碰这些泥巴土块?”
“是啊,沉稳多了,待我们也更和气了,不像小时候那般……嗯,有主意。”
“可你看他逗弄那些狸猫,还有跟二皇子、三皇子玩耍时,那笑容,不还是以前那个殿下吗?”
“倒也是……像是长大了,但骨子里没变。就是这爱种地的癖好,真是独一份……”
冰井宫后苑的这两块小小的田地,成了刘封连接宫墙内外世界的独特纽带。在这里,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只是一个虔诚的学徒,向土地学习最朴素也最深刻的道理。看着嫩绿的菜苗破土而出,看着麦苗在冬雪下悄然积蓄力量,他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庞大帝国最基础、也最蓬勃的脉搏。
皑皑白雪覆盖了宫苑,也覆盖了那两块小小的田地,仿佛为这段特殊的成长时光按下了一个静谧的暂停键。八岁的刘封,站在温暖的殿宇内,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怀中抱着慵懒的金丝。他的生活规律而充实,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宫人们说他“变了,又好像没变”,或许,变的是一日日积累的见识与沉淀的气度,不变的,是那颗在历练中愈发璀璨的赤子初心,以及那份如同宫苑下被雪水滋养的种子般,深植于大地、等待着在春天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