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如今已恢复古称“金陵”的江畔重镇,秋日的晨雾正从江面缓缓散去。新筑的城墙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城外,数万民夫正在官吏的指挥下挖掘护城河,夯土筑墙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孙坚站在还未完全完工的南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繁忙的工地。他披着半旧的鱼鳞甲,甲片在晨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身后半步,扬州刺史胡质正对照着手中的工程图册,眉头微蹙。
“文节,照这进度,年底前城墙能合龙吗?”孙坚没回头,声音混在夯土声中。
胡质仔细看了看图册上的工期表,摇头道:“难。将军,眼下已九月,离寒冬只剩三月。按工部给的规制,金陵城墙高四丈二尺,底宽三丈,这工程量……就算征发五万民夫,也得干到明年开春。”
孙坚转过身,古铜色的脸上露出笑意:“那就干到开春。朝廷既然下旨扩建金陵为扬州治所,咱们就不能敷衍。慢工出细活,总比赶工出纰漏强。”他拍了拍城墙垛口,“这墙,是要传子孙的。”
胡质默然点头。他是九江寿春人,前朝时就在扬州为吏,亲历过袁术称帝时的混乱,也见过太多敷衍了事的官家工程。孙坚这种“要传子孙”的说法,让他心头微暖。
“将军说得是。”他合上图册,“只是这五万民夫,每日粮草耗用巨大。虽说朝廷拨了专款,但下官算过,若工期延至明春,怕是要超支三成。”
“超支就超支。”孙坚摆手,“我上奏陛下说明便是。建城是百年大计,不能省。”他顿了顿,看向胡质,“文节,你在扬州多年,该知道——袁术当年在寿春也大兴土木,可民夫连饭都吃不饱,怨声载道。咱们不能走那条老路。”
胡质一怔,随即肃然:“将军放心。民夫每日三餐管饱,十日一肉,工钱按日结算,绝不拖欠。这些,下官亲自盯着。”
“有劳了。”
两人正说着,城墙马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武将快步上来,赤帻戎装,眉目间与孙坚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更显张扬。他抱拳道:“父亲!胡使君!”
“伯符来了。”孙坚眼中露出赞许,“水军操练如何?”
孙策咧嘴一笑:“周泰、蒋钦两位都尉带着三千水军,今日在江面演练新阵法。公瑾说,再练一月,可成劲旅。”
胡质闻言,眼睛一亮:“周幼平、蒋公奕的水上功夫,下官早有耳闻。他二人投效将军已一年有余,确实练出了一支精兵。”
“不止水军。”孙坚看向儿子,“步卒呢?”
“凌操、董袭两位校尉正在城西校场操练陌刀阵。贺齐校尉前日率部剿灭了溧阳一带的山贼,今日该回来了。”孙策答得利落,“另外,吕范、步骘两位先生已到都督府,说是吴郡、会稽的秋赋清册送到了,等父亲和胡使君过目。”
孙坚点头:“好。你先去招待着,我和胡使君随后就到。”
孙策领命而去,脚步声在城砖上踏出沉稳的节奏。胡质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轻叹道:“虎威都尉英气勃发,有将军当年之风。”
孙坚却摇头:“他还差得远。打仗勇猛有余,治事沉稳不足。”话虽如此,眼中却难掩骄傲。
两人下了城墙,骑马往城中新建的都督府去。金陵城虽在扩建,但主干道已铺了青石板,路旁新栽的梧桐树叶子刚黄,在秋风里沙沙作响。沿途可见不少新迁来的商户正在整修铺面,市井间已有生气。
胡质看着街景,忽然道:“将军,陆公和顾公前日来信,说吴郡、会稽两地的世家,对迁治所至金陵一事,颇有微词。”
“意料之中。”孙坚神色不变,“吴郡陆氏、会稽顾氏,世代扎根当地。咱们把治所从吴县迁来金陵,等于动了他们的根基。”他顿了顿,“不过陆康、顾雍都是明事理的人,既然他们亲自来信解释,说明还能稳住。”
“是。陆公在信中说,他已说服吴郡各家,年内会陆续迁部分族人来金陵置业。顾公也承诺,会稽的丝绸、茶叶贸易,今后会以金陵为枢纽。”胡质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封信函。
孙坚接过,扫了几眼,笑了:“这两位,是在跟咱们谈条件呢。也罢,他们肯来就是好事。传话给陆公、顾公:扬州市舶司,主事官员的人选,朝廷会优先考虑江东本地士人。让他们举荐贤才。”
这是给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胡质会意:“下官明白。”
到了都督府,正堂里已有人等候。除了孙策,还有一位身着月白文士衫的青年,容貌俊秀,气质从容,正是周瑜。见孙坚和胡质进来,周瑜起身长揖:“将军,胡使君。”
“公瑾不必多礼。”孙坚在主位坐下,示意众人落座,“秋赋清册如何?”
周瑜从案上取过几卷册子:“吴郡、会稽、丹阳、庐江四郡的秋赋已清点完毕,总计粮八十万石、钱二百四十万贯,比去岁增两成。其中丹阳郡增长最多,达三成半。”他顿了顿,看向胡质,“胡使君,这要多谢丹阳县令治理有方。”
胡质微笑:“孙县令虽年轻,但做事踏实。他在邺城书院,倒是学了不少实务。”
孙权,孙坚次子,年方二十,今春刚从书院结业,被朝廷任命为丹阳令。赴任不过半年,便将丹阳治理得井井有条。
孙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很快正色道:“权儿还嫩,需多磨练。公瑾,丹阳那边,你多盯着些。”
“瑜省得。”
众人又商议了些军政要务。末了,周瑜忽然道:“将军,还有一事。广陵人严象,近日屡次求见,说是有关乎扬州安危的要事禀报。”
孙坚皱眉:“严象?前几日宴席上妄言‘鸟尽弓藏’的那个?”
“正是。”周瑜神色平静,“此人自那日后,又三次投帖,言辞一次比一次恳切。今日一早,又来了。”
胡质有些不悦:“此人心术不正,何必再见?”
孙坚却摆手:“见。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他看向周瑜,“公瑾,你代我去见。若是老调重弹,直接轰出去;若真有要事……带他来。”
周瑜领命去了。约莫两刻钟后,他领着严象回到正堂。严象今日穿了身簇新的深青儒衫,进门后躬身行礼:“在下严象,拜见孙将军、胡使君。”
孙坚端坐不动:“文则先生三次求见,所谓何事?”
严象抬头,眼神闪烁:“将军,可否屏退左右?”
堂内一静。孙策按剑欲起,被周瑜用眼神止住。孙坚笑了:“在座皆我心腹,文则先生但说无妨。”
严象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将军,您真以为朝廷扩建金陵、让您独领扬州,是信任您吗?”
“不然呢?”孙坚神色如常。
“这是捧杀!”严象上前一步,声音激动,“将军请想:曹操当年坐拥兖州、豫州,麾下精兵十万,结果如何?被召入邺城,明升暗降,兵权尽释!如今朝廷让您坐镇金陵,扩建城池,训练水师,看似重用,实则是把您架在火上烤!等您兵精粮足、城池坚固之时,便是朝廷猜忌之始!”
他越说越急:“将军,您与曹公不同。曹公是世家出身,在朝中根基深厚。您呢?吴郡孙氏,不过是地方豪族。如今朝廷重用,是因为天下初定,需要您镇守江东。一旦四海安宁,兔死狗烹之日不远啊!”
堂内鸦雀无声。胡质脸色铁青,孙策眼中冒火,周瑜却只是静静看着孙坚。
孙坚慢慢站起身,走到严象面前。他没有发怒,甚至声音还算平和:“文则先生,你说完了?”
严象以为说动了对方,连忙道:“将军,在下句句肺腑!如今扬州兵精粮足,您又深得民心,更有长江天险。不如……早做打算!”
“打算什么?”孙坚问。
“这……”严象压低声音,“江东沃野千里,民风骁勇。将军若振臂一呼,划江而治,进可问鼎中原,退可保境安民,岂不比在他人檐下仰人鼻息强?”
话音落下,堂内气温骤降。
孙坚笑了,笑声很冷:“原来文则先生,是来劝我造反的。”
严象脸色一变:“将军,这不叫造反,这叫……”
“叫什么?”孙坚打断他,声音陡然凌厉,“叫自立?叫割据?叫裂土分疆?”他一步一步逼近,每说一字,气势便盛一分,“严象,你听好了:我孙坚,吴郡富春人,十七岁从军,二十五岁随陛下西征董卓,二十八岁与陛下共破长安,三十岁扶陛下登基!这大汉江山,是我和陛下,还有关张赵吕诸位将军,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他停下脚步,盯着严象惨白的脸:“你以为我扩建金陵、训练水师,是为自己?错了!我是为朝廷守这江东门户,是为百姓谋个太平日子!你今日这番话,不只是辱我孙坚,更是辱陛下,辱这千千万万为统一江山流血流汗的将士!”
严象腿一软,跪倒在地:“将军息怒……在下、在下只是……”
“只是什么?”孙坚转身,看向周瑜,“公瑾,依律,煽动将领自立,该当何罪?”
周瑜躬身:“依律,当斩。”
“好。”孙坚点头,“拖出去,斩首示众。首级悬于城门三日,布告全城:再有敢言自立者,以此为鉴!”
两名亲兵应声而入,架起瘫软的严象往外拖。严象这才反应过来,凄声叫道:“将军饶命!将军——”
声音渐远。
堂内一片死寂。胡质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将军大义,下官钦佩。”
孙坚摆摆手,坐回主位,神色疲惫:“文节不必如此。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看向孙策和周瑜,“你们都看见了。往后,这类人、这类话,见一个,斩一个;听一句,驳一句。我孙家世代忠良,绝不做乱臣贼子。”
“是!”孙策肃然应道。
周瑜却若有所思:“将军,严象一介书生,敢来说这番话,恐怕……背后有人指使。”
孙坚眼神一凛:“查。查清楚是谁在搅浑水。”
“瑜领命。”
议事散去后,孙坚独自在正堂坐了许久。暮色渐沉时,亲兵掌灯进来,见他仍坐在黑暗中,不敢打扰,轻轻放下灯盏又退出去。
灯火摇曳,映着孙坚古铜色的脸。他想起许多年前,在长安废墟上,和刘备、曹操的誓言犹在耳边。
如今有人劝他自立,有人猜忌他权重,有人等着看他笑话。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答应过的事,就要做到。
窗外的金陵城华灯初上,扩建的工地上仍有灯火点点。这座城池会一天天坚固,这片土地会一天天繁荣。而他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守住这道江,守住这片土,守住当年的誓言。
至于别的……孙坚笑了笑,吹熄了灯。
黑暗里,他轻声自语:“陛下,您放心。孙坚,永远是汉臣。”
秋风穿过窗隙,带着江潮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二更了。
新的一天,又将在这座正在重生的古城中开始。而这座城,这条江,这片土地,都将见证一个家族、一个时代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