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五年三月初三,玄门城。
春日的漠南,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但阳光已有了暖意。辰时刚过,北疆书院正门前那片青石广场上,已聚了百余名少年。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学袍,但细看却能发现差异——有人束发戴冠,是汉家子弟;有人编发垂辫,是鲜卑儿郎;还有人发间缀着彩石,那是匈奴少年。
“排好队!按学牌序号!”书院教习的声音清朗。
队列最前方,一个鲜卑少年拓跋宏正帮身后的匈奴同伴整理衣襟:“阿古拉,你的学牌戴反了。”
叫阿古拉的匈奴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拓跋兄,我紧张。听说今天张都督和诸葛长史都来?”
“怕什么。”拓跋宏挺直脊背,他今年十六,是鲜卑拓跋部首领之子,但已在玄门城住了五年,汉语说得比鲜卑语还流利,“咱们现在是汉家学生,又不是当年打仗的时候。”
正说着,书院大门内走出数人。为首者一身玄甲未卸,面庞棱角分明,正是北疆都护张辽。他身侧稍后半步的,是二十七岁的北疆长史诸葛瑾。
“诸位学子,”诸葛瑾的声音温润清越,“今日是北疆书院第三批学生入学之期。八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滩;八年后,你们站在这里——有汉人,有鲜卑人,有匈奴人,有乌桓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你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北疆书院的学子,大汉的读书人。”
张辽接话,声音浑厚如钟:“本都督打了二十年仗,从雁门打到玄门。八年前在这里设立都护府时,城外三十里还能看见狼烟。今天,你们能站在这里念书,是因为仗打完了,和平来了。”他上前一步,甲胄铿锵,“但和平不是躺着就来的——是朝廷的政策,是各族的努力,更是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愿意坐下来一起读书,才能长久的。”
队列中,一个汉人少年低声对同伴说:“听说张都督当年阵斩轲比能,威震漠南……”
“那是过去的事了。”拓跋宏忽然转头,用标准的汉语说,“现在张都督是我骑射课的教习。上个月他还夸我箭术有进步。”
汉人少年一愣,随即笑了:“那你可得教我,我射箭总脱靶。”
开学仪式简短庄重。祭拜先师、领取书卷、分配学舍……一切有条不紊。最引人注目的是,学舍分配完全不按族别——鲜卑与汉人同室,匈奴与乌桓共居,这是诸葛瑾定下的规矩:“既来求学,便无分胡汉。”
仪式结束后,张辽与诸葛瑾并肩走向书院后山的观景亭。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玄门城——八年前夯土筑墙的边塞军镇,如今已是城墙高厚、屋舍俨然、商旅往来的北疆重镇。
“八年了。”张辽扶着亭栏,感慨道,“记得刚来那年,城外还能看见烧毁的帐篷、丢弃的骨箭。现在……”他指着城南新起的市集,“你听,连讨价还价声都有鲜卑话、匈奴话。”
诸葛瑾微笑:“这正是朝廷要的——胡汉杂处,日久自融。家弟孔明来信说,陛下看了北疆去年的户籍册,高兴得连说三个‘好’字。”
“哦?为何?”
“因为册上记着:去年玄门城新生孩童三百七十二人,其中胡汉通婚所生者,一百八十三人,占了近半。”诸葛瑾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更难得的是,这些孩子登记时,父母自愿选择汉姓者,十有八九。”
张辽接过细看,眼中露出欣慰:“不容易啊。当年打休屠、破轲比能,流的血还没干。如今他们的子孙,自愿姓刘、姓张、姓赵……”
“所以和平不是打出来的,是经营出来的。”诸葛瑾望向北方茫茫草原,“拆散部落、设立牧区、迁民入中原——这些政策当年多少人反对?可现在看来,效果出来了。鲜卑人不再只认部落,匈奴人不再只跟酋长,他们开始认田地、认商铺、认学堂了。”
两人正说着,山下传来马蹄声。不多时,新任玄门太守徐庶策马上来,一身风尘,显是刚巡查归来。
“张都督,诸葛长史!”徐庶下马行礼,眉宇间既有文士的儒雅,又有边塞磨砺出的坚毅,“我刚从城北牧区回来——春羔生了,各牧点报了数,比去年多了三成。”
诸葛瑾眼睛一亮:“好!牧区稳定,城里的肉价、毛价就能稳。”他接过徐庶递上的册子,快速翻阅,“鲜卑牧户的税赋都缴了?”
“缴了九成。”徐庶笑道,“剩下那几户,不是不缴,是等着官府去收——他们说,想见见官差,顺便问问孩子入学的事。”
三人都笑了。这八年来最大的变化,不是城池坚固了,不是商路畅通了,而是胡民开始主动找官府——问政策、问学堂、问医馆。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元直,”张辽拍着徐庶的肩,“你这太守可不好当。玄门是北疆第一城,胡汉各半,事务繁杂。但有诸葛长史在,你有不明白的,多请教。”
徐庶拱手:“下官明白。说起来,下官与诸葛长史还是同窗——当年在邺城司隶书院,长史是甲等第一,下官勉强乙等。如今能辅佐长史治理北疆,是下官的荣幸。”
诸葛瑾忙道:“元直兄过谦了。你在南阳、荆襄的政绩,陛下都称赞的。北疆情况特殊,咱们互相切磋。”
三人下山时,书院里已传出琅琅读书声。经过武场,看见几十名学子正在练习骑射——有汉人少年挽弓如月,也有鲜卑儿郎策马疾驰,教习在一旁指点,不时用汉、胡双语讲解要领。
“这才是真正的长城。”张辽忽然说。
诸葛瑾与徐庶都看向他。
“砖石垒的城墙,挡得住铁骑,挡不住人心。”张辽望着那些一起习武的少年,“这些孩子,将来有的是军官,有的是文吏,有的是商人。但他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长大。等他们成了北疆的脊梁,谁还会分什么胡汉?这才是陛下要的——血肉筑成的长城。”
徐庶深以为然:“下官来时,荀令君特意交代:北疆之治,重在‘融’字。现在看来,这‘融’字,已经生根了。”
午时,三人回到都护府。刚进正堂,就有文吏来报:“长史,居延太守阎柔派人送信,说居延泽的盐场扩建已毕,本月可增产三成。另外,有三户匈奴牧户申请在盐场旁开客栈,专供往来商旅。”
诸葛瑾边看信边点头:“准了。告诉阎太守,客栈要按汉式规制建,但可保留匈奴特色的饮食、歌舞。还有,盐场雇工要继续按‘胡汉各半’的规矩。”
文吏记录退下。张辽笑道:“子泰在居延干得不错。当年他是‘鲜卑将军’,如今是‘居延太守’,这转变,不容易。”
“不止他。”诸葛瑾从案头又抽出一份文书,“呼伦太守张方来报,说沿着克鲁伦河巡察的游骑,发现漠北的拓跋残部有南移迹象。他请示,是驱赶还是招抚?”
张辽神色一肃:“拓跋残部……当年没剿干净,终究是个隐患。”他想了想,“告诉张方:以驱为主,以招为辅。若愿归顺,可迁至呼伦河南岸划地安置;若冥顽不灵,则逐回漠北。但切记——不可擅开边衅,一切以朝廷的漠南安定为大。”
“正该如此。”诸葛瑾提笔批复,又补充道,“让张方派通晓鲜卑语的使者去,带上茶叶、盐巴、还有书院招生的章程。有时候,这些东西比刀箭管用。”
处理完公务,已过未时。三人简单用了午饭,徐庶便告辞去赴一个约会——他与几位鲜卑、匈奴头人约好,商议在玄门城南共建“胡汉互市”的事。
堂内只剩张辽与诸葛瑾。张辽忽然问:“子瑜,你想过回中原吗?”
诸葛瑾一怔,随即笑了:“都督何出此问?”
“你才二十七岁,已是北疆长史,前途无量。”张辽倒了杯茶,“北疆苦寒,事务繁重。以你的才学,若在中原州郡,或许早就……”
“都督,”诸葛瑾打断他,神色认真,“瑾当年从司隶书院毕业时,陛下召见,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愿去最难之处’。陛下便点了北疆。”他端起茶杯,“来了八年,看着荒滩变城池,看着胡汉从敌视到共处,看着孩子们从只会说胡语到能诵《诗经》——这种成就感,中原哪里能有?”
张辽沉默片刻,重重点头:“说得对。张某武夫出身,不懂太多道理。但我知道,咱们在这里做的事,是在书写历史。百年之后,后人会说:‘章武年间,北疆胡汉始融’。那时候,你我的名字,会在史书上。”
“岂敢求名。”诸葛瑾谦道,“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陛下所托。”
这时,门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两人望去,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院中玩耍——有两个明显是胡汉混血的模样,还有一个鲜卑孩童,却梳着汉童的总角。
“那是我长子诸葛恪。”诸葛瑾指着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旁边是拓跋宏的弟弟拓跋英,还有匈奴千夫长之子呼延烈。三个小子,整天混在一起,鲜卑话、匈奴话、汉语混着说,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张辽哈哈大笑:“这才是真正的‘融’!等他们这代人长大,谁还分得清胡汉?”
正说着,诸葛恪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只木雕的小马:“爹!张伯伯!看,阿英刻的!”
那木马雕工稚嫩,但马鬃、马尾的纹路,明显带着鲜卑雕刻的风格。张辽接过细看,赞道:“好手艺!告诉拓跋英,好好学,将来当个雕刻大家。”
诸葛恪又跑了出去。张辽望着孩子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子瑜,今秋的书院大考,我想加试一场——让胡汉学子配对,共同完成一项实务:或是设计水渠,或是规划集市,或是调解纠纷。考的不是个人才学,是协作之能。”
“妙!”诸葛瑾抚掌,“我正有此意。不仅要考,考得好的,还可保送邺城太学。要让胡人子弟看到,只要肯学,前途一样光明。”
两人越谈越投机,从书院教学说到牧区管理,从边贸说到防务。夕阳西斜时,亲兵来报:城南互市的几位胡商求见,想申请在玄门城开设“胡药铺”,专售草原药材。
诸葛瑾起身:“我去见见。都督同去?”
“同去。”张辽也站起来,“说不定还能讨些治风湿的草药——这北疆待久了,老毛病又犯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堂外。
暮色中的玄门城,炊烟袅袅升起。汉家的炊烟,胡帐的炊烟,交织在晚霞里,分不清彼此。
城南新开的“胡汉互市”已收摊,但还有几个胡商在收拾货物。见张辽、诸葛瑾到来,一个匈奴老商贩连忙行礼,用生硬的汉语说:“都督、长史……小老儿想,想在城里,开个铺子……”
“慢慢说。”诸葛瑾温声道,“会写汉文吗?”
老商贩摇头,却从怀中掏出一块木板,上面用炭笔画着店铺的草图——虽简陋,但门面、货架、柜台一应俱全。他指着草图,又指指身旁的汉人青年:“我,出本钱。他,识字,当掌柜。合伙……”
张辽与诸葛瑾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八年来,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胡人出本钱、汉人出技艺,或是汉人开店铺、胡人供货源。一开始只是生意往来,渐渐地,有了合伙,有了通婚,有了下一代。
“准了。”诸葛瑾当场拍板,“去市令署登记,就说长史特批。但有一条——店里要挂汉胡双文招牌,账目要用汉文记载。”
老商贩大喜,连连鞠躬。那汉人青年也激动不已:“谢长史!小的定用心经营,绝不辜负!”
离开互市,两人登上城墙。夜色渐浓,城内外灯火次第亮起。汉家的纸灯笼,胡人的牛油灯,交相辉映。
“子瑜,”张辽望着灯火,忽然道,“有时候我在想,咱们这代人,是幸运的。”
“哦?”
“咱们赶上了大时代。”张辽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从天下大乱到四海归一,从胡汉相杀到胡汉相融。咱们亲手参与了,亲眼见证了。等咱们老了,可以跟孙子说:瞧,这座城,这片草原,这些人——是爷爷那辈人,一刀一枪打下来,一砖一瓦建起来,一字一句教出来的。”
诸葛瑾沉默良久,轻声道:“是啊,幸运。”
远天,星河初现。北疆的春夜,依旧寒冷,但城中灯火温暖,人声熙攘。
八年前,这里只有风沙和刀剑;八年后,有了学堂的读书声,集市的笑语声,孩童的嬉闹声。
融合的路还长,但第一步,已经稳稳迈出。
而这,或许就是章武盛世,最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