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清醒时,意识仍在黑暗中游荡。
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意识为了寻求变化而不断摸索,结果只是徒劳无功。
眼前一黑的程度,不亚于你刚刚毕业想要大展拳脚却发现月薪三千并非玩梗,而是确实写在你脸上的绝望诅咒。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这些空洞的问题本能地涌现,旋即又显得无比荒谬。
因为答案,根本不存在。
然而,连这种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解答的认知,又带来一种尖锐的自我厌弃——仿佛连构成“自我”的根基都已崩塌。意识只是虚无地飘荡着,所有的思绪都无法传递、无法触及那个本该承载它的、名为“身体”的血肉容器。
——突然,恒定不变的黑暗,漾起了一丝涟漪。
如同浓雾被无形的手悄然拨开,眼前的墨色无声褪去。不知源头的幽光温柔地浸润了视野的“窗口”,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继而逐渐清晰、稳定。
我“睁开”了并不存在的双眼,向前“望”去。在短暂的视觉适应后,视野骤然开阔,一个死寂而宏大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意识之前——
一颗破碎的球体,在繁星点缀的黑暗中悬浮着,它被凝固在了死去的瞬间。
所有没来得及被讲述的过往都碎裂成了尘埃,被抛向冰冷的虚空。
那些尘埃找到了彼此,围绕着曾经的家园,它们共同形成了一圈悬浮于虚空中的环。
而我,就站在这艘航行于死寂之海的“船”的甲板上,感受着无声的航程。
直到——
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出现在视野的正前方。
“是你……”
是女性的身影。
认识到那个是“她”的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支配大半意识。
被爆发性膨胀的感情催逼,想要不顾一切奔向那个身影,抱住纤细的身体,相拥而泣,主张一切真实存在。
然而,奔跑的双腿,拥抱的双手,哭泣的泪眼,甚至连自我本身,都并不存在。
就算想要喜极而泣,也不知道表露情感的方法。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对方仿佛理解这样的感情,缓缓地伸出手,主动缩短并没有缩短的距离。
“……博士。”
那个人影慢慢靠近到可以互相拥抱的距离——
“你也还是不记得我。”
紧抿的薄唇几乎绷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苛责的意味,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亿万年时光、看透一切兴衰的平静。
“——”
马上就想呼喊名字,但干渴的喉咙却失去作用。
要说什么才好呢?应该说什么才好呢?张着嘴巴,却不知道。
意识空转,快要压烂胸膛的感情逐渐膨胀。
在脑海萦绕的记忆,记忆的浊流,不断回转,只能不断瞪大眼睛去确认——
她就站在我面前,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的翠绿色眼眸,如同最上等的翡翠,折射着幽光,深邃得仿佛能冻结灵魂。漂亮的白发,比记忆中似乎更长了一些,柔顺地垂落在肩头,随着并不存在的“气流”微微晃动,以及那标志性的、毛茸茸的猫耳——
“凯、凯尔希……?”
耗费力气在口中勉强形成的声音,连是否传达出去都无法确认。
她有听到那个声音吗?不安如同藤蔓缠绕上来,让我想要再次呼唤那个名字。
“——是,我在这里,博士。”
然而,得到了响应。
在视线交缠的瞬间,某种冰冷的直觉也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揭示出残忍的真相。
“不……你不是……”
被点破身份的“凯尔希”,脸上难得地——或许该说是模拟地——露出了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微笑。
“嗯,这只是她的思维共振。”
“这项技术在过去用于检查石棺中的休眠者的生命体征或是保护他们的尊严。就像……进入你的梦,塑造你的梦。对你而言,我就是那个梦。”
“简而言之,是白高兴一场。”我轻轻说,“不过,我是否能够理解为,凯尔希并非是我臆想出来的人,而是真实存在的?她现在在哪里?普瑞塞斯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取代了凯尔希在罗德岛的位置?”
“你的问题很多,但我一个都回答不了。至少现在的你无法解答这些疑问——”
对方的声音陡然低沉,“实际上你只是潜意识想要见到她,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扭转了“凯尔希”脸上那原本带着一丝不真切、甚至略显戏谑的表情。某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浮现出来。
“你现在以“大学生”的视角,在与“我”对话。但实际上,扮演“大学生”的人是我,而你才是“我”。”
嗡——
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我没有眨眼。
但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视野中央那个白发绿眸、带着毛茸茸尖耳的“凯尔希”形象,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般剧烈闪烁、扭曲。色彩在瞬间褪去又重组,线条崩解又重构。
仅仅千分之一秒的视觉混沌之后——
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凯尔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影。
一个无比熟悉、却又在记忆中蒙尘的身影。
笼罩在一件宽大、厚重、几乎将全身都严密包裹的深色兜帽外套之下。兜帽的阴影如此之深,如同实质的黑暗,完全吞噬了面容,只留下一个令人不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深邃轮廓。外套的材质看起来异常坚韧,似乎是某种特制的防护服,上面沾染着难以辨认的污渍和细微的源石结晶残留,无声诉说着经历过的残酷战场。外套的下摆垂至膝盖,露出同样材质的长裤和一双沾满尘土与干涸泥泞的厚重靴子。
这形象——
和我每天早上醒来,在模糊的镜面中看到的那个模糊、阴郁、带着挥之不去疏离感的倒影——
一模一样。
那个由阴影构成的“兜帽怪咖”——罗德岛的博士,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他才是一直存在于这片虚空的存在。
“来吧,”
一个声音响起。它并非来自那兜帽下的阴影,而是直接回荡在意识的海洋深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是自己心底的回响。
“推开门。”
“一切的答案,”
“都要靠你自己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