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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处飘落的火星点燃了巷道尽头的垃圾堆,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燃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本该是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此刻却凝固成无声的默剧。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我死死盯着塔露拉的眼睛。乍看之下,那双金眸依旧清澈动人,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可细看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虽清透,其下却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漆黑。没有任何情感或温度能在那里停留。没有什么东西能在那双眼睛里停留。
“你是谁?”我问。
“是我。”她说,“塔露拉,你的首领。”
她的视线淡淡扫过我,又缓缓环视在场每一个被无形压力钉在原地的人,最后得出了结论,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
“真遗憾。我是被你亲手唤醒的,可你自己,却一直沉溺在梦中,未曾醒来。”
我一愣。
“说真的,我替你感到不值,博士,你耗费那么多心血,付出那么多代价,却只是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你把所有人都拉入你制造的温室里,让他们在其中扮演和睦共处的角色,而你则享受着扮演‘救世主’的满足感。可是你始终不明白,人和人之间永远无法真正互相理解,而仇恨也不会在这片大地上消失。”
“看看这燃烧的垃圾吧,博士。它肮脏,无用,只能散发出刺鼻的浓烟。但在火焰中,它至少是‘真实’的。而你这些年来,无论是为了罗德岛,还是为了整合运动营造的那个‘家园’,鼓吹理解、包容与和平的幻梦,才是一片最致命的毒雾!它让人们在虚假的温暖中软化、麻痹,忘记了这片大地亘古不变的铁律——”
“那就是杀人,或者被杀!”
“你问我是谁?我是塔露拉,是乌萨斯冻原上永不止息的寒风,是这堆垃圾燃起的、净化一切的烈火!我见证苦难,我拥抱苦难,因为唯有从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中淬炼出的意志,才能铸就真正的强大,才能让弱者获得新生!”
“而你,博士,”她的目光再次锁住我,充满了怜悯与嘲讽,“你却试图为所有人遮风挡雨,你想用你那可笑的善意去扑灭每一颗可能引发燎原大火的花火……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正在扼杀他们蜕变、涅盘的唯一机会!”
“我……”
我想说话,我想反驳。我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但我的身体却拒绝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肺部千疮百孔,呼吸如同受刑。
仿佛有冰冷的岩浆在我身体里流动,它们冻结了我的声音,也冻结了我的行动。
我猛地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为何林雨霞、诗怀雅都沉默不语——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是一个阴毒而高效的小把戏,它并非直接攻击肉体,而是作用于更深层的恐惧,直接具象化每个人内心最脆弱、最不敢面对的梦魇。
而此时此刻,我们所有人恐惧的梦魇,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未来就站在我们面前。
“啊,我知道。”塔露拉仿佛能看穿我的思想,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温柔”,却比之前的冰冷更令人毛骨悚然,“你爱他们,所以你想保护他们,将他们护在你的羽翼之下。而我也爱他们,爱得比你更深刻——所以我愿意看着他们被投入烈火,被苦难锤炼。因为只有烧尽了软弱、天真和可笑的依赖……”
“这片大地上所有挣扎求生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不依靠任何神只或‘救世主’的——‘自由’!”
周围的温度再次攀升。
即便林雨霞已经用源石技艺筑起屏障,还是被可怕的高温而浑身湿透。
水分在空气中急速流失——
在我眼中,塔露拉?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愈发高大,仿佛与身后燃烧的废墟融为一体。
“闭嘴!”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出声,打断了她那套扭曲的布道。
如果说科西切给我的感觉是阴谋家,那现在的塔露拉给我的感觉就是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你不是塔露拉。”
“——”
恶鬼居然真的住嘴了。
她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到,身形微不可察地后撤了半步,看向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真实的探究意味。
“你解开了我的法术。”她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这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这种作用于心灵的法术,对我这种没有血肉的‘恶灵’而言反而作用很小。”我自嘲道。
“呵呵。”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那神态竟有几分像从前的塔露拉,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冰冷内核,“虽然我无法认同您的理念,但您总是能让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忍为您鼓掌。”
我敢说,塔露拉?的语气里带着一半赞叹一半揶揄。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告辞了。无论什么时候,您都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见到醒来的您。不知道到那时你还会不会像今天这般……耀眼。”
“这么急着走?”我忍不住阴阳怪气。
“不得不赶时间。”塔露拉?朝我笑了一笑,语速也开始变快:“您真是位可怕的棋手,那么短的时间,就能快速利用手中的资源和棋子布局,如果我再不走,近卫局和媒体就不得不人赃并获,林海鵺的谎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你们还怕这个?不是早就和近卫局穿一条裤子了。”
“还不是时候。”塔露拉?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飘飘地落下这句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看见她身形一晃,竟以所有人都未能反应的速度瞬间贴近我身旁。她俯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的贴面礼,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用只有我能听清的声音为这场诡异的邂逅画上句点:
“您应该醒来了。前文明的神明。”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质询:
“还是说,你依然天真地认为,人心里的憎恨……终有一天会消失?”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退开,融入巷道尽头跳跃的火光与浓烟之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