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毛僵化作黑芒遁入山林,滔天尸气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柳家村众人。
打谷场上,火把依旧噼啪燃烧,映照着一张张煞白的面孔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邹临渊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目光落在那不请自来的邋遢道士身上。
此人看似玩世不恭,但方才那脚蕴血符、一言喝退毛僵的手段,绝非寻常江湖术士所能为。
其身上法力波动晦涩难明,竟一时难以揣测深浅。
“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邹临渊再次拱手,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探究。
“未请教道长法号?”
那道士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四周打量,最后定格在柳大爷身上,搓着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哎哟,酸溜溜的客套话就免啦!
法号?
贫道云游四方,这名号嘛,早就随风去咯。
你们就叫我‘凌霄道长’好了!
老丈,你看这深更半夜的,道爷我帮你们打跑了那么凶的僵尸。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肚子可是饿得咕咕叫了,村里可有好酒好肉?”
柳大爷此刻已将这道士视若神明,闻言连忙上前,躬身道:“有有有!
多谢仙长救命之恩!酒肉管够!
快,快请仙长和邹大师到屋里坐!”
他连忙招呼几个腿脚还利索的村民去准备吃食。
凌霄道长闻言,脸上笑开了花,拍着邹临渊的肩膀,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走走走,小哥,别愣着了!
降妖除魔是痛快,可祭奠五脏庙更是头等大事!
我看你身手不错,就是打法太斯文,不够痛快!
待会儿边吃边聊!”
邹临渊被他这浑不吝的架势弄得有些无奈,但对方毕竟援手在先。
也不好驳了面子,只得微微颔首,随着他和柳老丈向村中屋舍走去。
狐月儿乖巧地跟在邹临渊身侧,一双妙目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邋里邋遢、行为古怪的道士。
村民们的效率极高,或者说,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驱使。
不多时,就在柳大爷家还算宽敞的堂屋里,摆上了一桌虽不算精致,但分量十足的饭菜。
一大盆炖得烂熟的野猪肉,几碟山野菜,一壶村民自酿的、度数不低的土烧酒。
凌霄道长眼睛顿时就直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客套。
直接上手扯下一只肥厚的猪蹄,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碗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得满嘴流油,酣畅淋漓。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赞道:“嗯!香!这山野滋味,可比城里那些花架子强多了!”
邹临渊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狐月儿更是只吃了几口素菜,便安静地坐在一旁。
很快,吃饭就到了尾声。
邹临渊郑重的向游方道士拱手:“多谢道长方才援手。
若非道长那玄妙一击,惊退那孽畜,今夜恐难善了。”
邹临渊目光清澈,带着探究之意。
此人出现得太过巧合,手段也颇为奇特,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
凌霄道长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双看似惺忪的眼睛在邹临渊身上溜溜一转,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本源。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与那身破旧道袍形成鲜明对比。
“哎呦喂,小家伙年纪不大,礼数倒挺周全。
谢就不必了,道爷我嘛,就是闻着香味……
呃不对,是嗅到这边尸气冲天,又有纯阳道力激荡,心痒难耐,过来看个热闹。”
他话锋一转,手指掏了掏耳朵,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却又一针见血。
“不过嘛,你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身上这股子调和阴阳、执掌五行的味儿,是得了阴阳家那一脉的残缺传承吧?
啧啧,这年头,能撞上这份机缘,也不知是你小子运气好还是倒了大霉。”
邹临渊心中剧震!
阴阳家传承乃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即便在马家,他也只是点明身份,并未详谈传承残缺之事。
这道士竟能一眼看穿?
邹临渊面色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静待下文。
道士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又眯着眼打量了他几下,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猛地一拍大腿。
“嘿!更稀奇的是,你灵台深处还萦绕着一股子纵横捭阖、藏器于拙的意韵……
这味道,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道爷我!
清虚子那老家伙,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又收了个关门弟子?
怪不得你能以如此年纪,将阴阳术法运用到这般地步,原来是得了那老滑头的点拨!”
这一下,邹临渊是真的有些动容了。
寒潭鬼谷清虚师尊的存在,更是绝密中的绝密!
这道士竟连这都能看出?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愈发凝重:“前辈慧眼如炬,晚辈佩服。
不知前辈尊号?与家师……”
“打住打住!”
道士连忙打断他,一副“别提那老家伙”的表情,嫌弃地摆摆手。
“我跟那老家伙不熟,就是以前被他坑过几次而已!
道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道号‘凌霄子’,你就叫我凌霄道长好了。
名号什么的都是虚的,如浮云过眼,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哈!”
凌霄道长?
邹临渊心中默念,搜索记忆,并未听闻过修行界有这号人物。
但观其言行举止,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深不可测。
狐月儿也走到邹临渊身边,悄悄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临渊哥哥,这个道长……好奇特。”
邹临渊微微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凌霄道长目光扫过劫后余生的村庄,又看了看那布置简陋却气息勾连的五行阵基,最后落在邹临渊身上,那玩世不恭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随手从腰间解下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抹了抹嘴,说道:“小子,你根基打得不错,阴阳术法已有小成,鬼谷的藏拙之道也摸到点门边。
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正经:“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有些事,急不得。”
邹临渊心中一动,知道对方意有所指,恭敬道:“请前辈指点。”
凌霄道长踱了两步,望着夜空那轮依旧带着些许血色的月亮,缓缓道。
“你以为你看到的这个世界,就是全部吗?
今天这个黑毛怪,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是这潭深水表面泛起的几个泡泡罢了。”
他转过头,看着邹临渊:“你觉得现在的人间界,很太平吗?”
邹临渊沉默。
他自获得传承以来,所遇诡事一桩接着一桩,从未真正太平过。
凌霄道长嗤笑一声:“太平?
那是表象!
如今这人世间,灵气是枯竭了,天花板是压下来了,心动期以上难存。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安稳了。
恰恰相反,正因为前路看似已断,各种牛鬼蛇神、隐世的老怪物、得了邪门传承的幸运儿,或者说倒霉蛋。
还有那些从上古苟延残喘至今的玩意儿,都开始不安分起来。
有的想打破牢笼,有的想浑水摸鱼,有的……
则想在这最后的‘池塘’里,称王称霸,甚至献祭众生,换取一线生机。”
他指了指黑枫林方向:“就像刚才那头毛僵,你以为它是天生地养?
它背后,未必没有养尸人的影子。
这天下,暗流汹涌着呢!
你小子身负阴阳家和鬼谷两大传承,是莫大的机缘,也是天大的麻烦。
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呢。”
邹临渊眉头紧锁,凌霄道长的话,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也揭示了更深的危机。
他沉声道:“晚辈谨记前辈教诲,定当步步为营。
凌霄道长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流油,毫无得道高人的形象。
邹临渊与狐月儿坐在他对面,并未动筷,只是静静等待着。
待凌霄道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拍着肚皮准备再灌一口酒时,邹临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凌霄前辈。”
凌霄道长动作一顿,掀了掀眼皮,瞥了邹临渊一眼,嘿嘿笑道:“怎么,小子?看道爷我吃饭,馋了?”
邹临渊不为所动,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晚辈心中有惑,望前辈解惑。”
“哦?什么惑?
是疑惑道爷我为什么这么帅,还是疑惑这村里的酒为什么这么醇?”
凌霄道长插科打诨。
邹临渊直接无视了他的玩笑,一字一句地问道。
“前辈既知我身负传承,眼力超凡。
晚辈想问,您可知这人世间,真正的秘辛究竟是什么?
这片天地,为何会变成一座牢笼?
而晚辈所求的《阴阳天书》,其下落……
前辈是否知晓?”
一连三个问题,尤其是最后“阴阳天书”四个字出口,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
凌霄道长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敛,他放下酒葫芦,那双原本看似惺忪的眸子,此刻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他盯着邹临渊看了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
“小子,你还真是……直接啊。”
他摇了摇头。
“也罢,看在你请道爷吃这顿饱饭的份上,有些事,现在告诉你,或许也不算太早。
毕竟,你已经被卷进来了。”
他拿起酒葫芦,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葫芦表面,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忆什么。
“人间界的秘辛?”
凌霄道长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无奈。
“说白了,这里在上古时代,曾是一处辉煌鼎盛的道法世界,甚至不乏真仙驻世。
但盛极而衰,不知因何缘由,爆发了一场席卷三界的恐怖大战,或者说……是一场浩劫。
那一战,打得天崩地裂,法则崩坏。我们这方人间界,算是受损最严重的‘边荒之地’之一。
灵脉被打碎,天地法则变得残缺不全,形成了你所说的‘牢笼’。”
“之所以修为上限被压制在心动期,是因为超越这个境界的力量,残缺的天地法则已经无法承载和稳定。
强行突破,要么引来法则反噬,身死道消,要么就会像戳破一个气球一样,加速这片天地的崩溃。
所以,这不是什么天然的界限,而是一道为了保护这片脆弱天地而形成的……
悲催的伤口枷锁。”
邹临渊心中巨震,虽然他师尊清虚道长早就告诉他这人间界的天地秘辛。
但亲耳从一位道法通玄高人口中证实,感受依旧截然不同。
一场浩劫,打碎了世界……
这是何等恐怖的真相。
“那……飞升?”
邹临渊追问。
“飞升?”
凌霄道长看了他一眼。
“飞升,说白了,就是找到一条相对稳定的、通往其他尚且完好的大世界的‘偷渡’路径。
或者,你有逆天之力,能强行修补此界法则……
不过后者,难如登天,自古无人成功。
所以,寻找前人留下的飞升之路,是绝大多数被困于此界顶尖修士的唯一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告诫。
“但小子,别把飞升想得太美好。
且不说飞升之路何其艰难险阻,就算你成功抵达上界,那里也绝非什么净土。
更强的力量,更复杂的势力,更残酷的竞争……
嘿嘿,不过是换个更大的池塘挣扎罢了。”
邹临渊默然,消化着这些信息。
然后,他将话题引回《阴阳天书》,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至于你问的《阴阳天书》下落……
小子,你太瞧得起道爷我了。
我若知道它在哪,还会在这里跟你啃鸡骨头?
早就不知道多少老怪物打破头去抢了!”
他看到邹临渊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话锋一转。
“不过,关于这天书的来历和厉害之处,道爷我倒是听过一些流传极广、却又虚无缥缈的传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据说,这部天书,根本非是人间之物!
其源头,极可能直指那渺不可及的——仙界!”
“仙界?”
邹临渊与狐月儿同时心中一震。
“没错!”
凌霄道长重重地点了下头,眼中闪烁着异彩。
“也唯有仙家妙法,才可能拥有那般不可思议的威能。
关于其具体内容,众说纷纭,但有一个名字,却在诸多古老残卷中反复被提及,被称为《阴阳天书》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
《乾坤诀》!”
“《乾坤诀》……”
邹临渊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对!”
凌霄道长语气肯定。
“据说,此法诀具有毁天灭地之无上伟力,至于它是天书的上部总纲,还是下部记载的无上神通,就无人知晓了。
有说它乃调和乾坤、执掌阴阳的根基心法,修成可奠定无上仙基。
也有说它是一门霸道绝伦的攻伐圣术,一经施展,乾坤颠倒,法则逆乱,万物归墟!”
他描述着,自己眼中也流露出向往之色。
“你可以想象,上部若为总纲心法,那可能就是通往长生、修复此界法则的钥匙!
下部若载神通,那‘乾坤诀’或许就是其中最顶尖的攻伐手段之一!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任何修士疯狂!”
他看向邹临渊,语气带着警示。
“现在,你明白《阴阳天书》意味着什么了吗?
它不仅仅是补全你传承的希望!
它更可能是修复此界、乃至直通仙道的契机!
这等逆天机缘,谁不眼红?”
凌霄道长冷笑一声:“莫说那些隐世不出的上古魔头、邪宗老祖,便是如今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魁首,蜀山、龙虎山、茅山、武当一剑等等……
内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只是数千年来无人寻得,加上相互牵制,才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一旦有天书的确切消息泄露,嘿嘿,这人间界最后一点太平,也就到头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邹临渊。
“清虚子那个老小子让你找天书,是把天大的造化给了你,也是把一口能烫死人的绝世火锅扣你头上了。
你小子,现在就是抱着绝世秘籍在土匪窝里散步的肥羊,以后的日子,啧啧……”
邹临渊听完,沉默了许久。
信息量巨大,压力如山。
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从最初的震撼,逐渐化为一种坚毅。
前路再难,既然踏上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邹临渊起身,对着凌霄道长深深一揖:“多谢前辈坦言相告。
无论《乾坤诀》是上是下,无论天书在何方,临渊既承此命,必当竭力寻之。”
凌霄道长摆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样子,抓起酒壶。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礼。
道爷我还是那句话,路要一步一步走。
先想法子把眼前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