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崭新的黑色路虎揽胜车门关闭的闷响,在寂静的古玩街格外清晰。
车内还残留着新车的皮革和香氛味道,与车外王虎身上带来的血腥、泥土和汗水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紧绷的氛围。
邹临渊拉开副驾驶车门,很自然地坐了进去,然后“咔哒”一声系上了安全带。
邹临渊靠进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平视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青石板路,侧脸在仪表盘微光的映衬下,线条冷硬。
王虎还站在驾驶座门外,手里攥着邹临渊扔给他的车钥匙,有点发愣。
他看看这辆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散发着金钱和力量感的钢铁巨兽,又透过车窗看看里面那个气息沉静、仿佛只是要出门兜个风的邹临渊,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
“愣着干什么?”
邹临渊没回头,声音透过降下的车窗传出来,平淡无波。
“上车。”
“啊?哦,哦!”
王虎如梦初醒,连忙拉开车门,有些笨拙地坐进驾驶座。
座椅柔软宽大,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包裹住,带来一丝陌生的舒适感,但更多的是格格不入的拘谨。
他手忙脚乱地调整座椅和后视镜。
这车太高,他开惯了矮趴的摩托车和皮卡车,视线不太习惯。
手指碰到那些精致的按钮和光滑的桃木饰板,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手上的血污和泥土弄脏了这昂贵的物件。
好不容易坐定,他深吸一口气,拧动钥匙。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启动声,车身微微震颤,澎湃的动力感透过方向盘隐约传来。
王虎握紧方向盘,手心有些出汗。
“渊哥。”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还有些哑。
“咱们……往青田村开?”
“不然呢?”
邹临渊依旧看着前方,语气没什么起伏。
“去菜市场?”
“不,不是……”
王虎被噎了一下,顿了顿,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关键问题,带着点迟疑和不确定,小声问。
“那……渊哥,这车……谁开啊?”
问完他就想抽自己。
这不多此一举吗?
钥匙在自己手里,自己坐在驾驶座,难不成还让渊哥开?
可……这可是百多万的新车啊!
自己这一身伤,满手泥,脑子还乱哄哄的,万一……
邹临渊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平淡,甚至有点看白痴的意味,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王虎似乎看到邹临渊那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
“废话。”
邹临渊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嫌弃。
“当然是你开。”
邹临渊顿了顿,在王虎有些懵懂的眼神中,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难以形容的、近乎戏谑的理所当然。
“难道还让我开,你在旁边跟个大爷似的坐着?”
“我好歹是去给你家平事儿的高人,懂不懂规矩?”
王虎:“……”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毛病,但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尤其是配上渊哥那张没什么表情、却隐约透着一股“我就该享受这待遇”的侧脸。
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被这突如其来、画风清奇的对话莫名地戳了一下。
虽然没松,但那股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沉重,似乎被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渗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诞感。
“哦……好,好,我开,我开。”
王虎讷讷地应着,手脚却因为这句带着调侃的话,莫名地稳了一些。
他挂上d档,松开电子手刹,路虎庞大的车身缓缓驶离“阴阳殿”门口,汇入凌晨空旷无人的街道。
车子性能极好,安静平稳。
王虎起初开得有些小心翼翼,但很快,救弟弟的急切压倒了对陌生豪车的敬畏,他脚底油门不自觉地加深。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车速迅速提升。
窗外,沉睡的城市景象化作模糊倒退的光带。
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和轮胎碾压路面的沙沙声。
而这安静,恰恰成了王虎内心风暴肆虐的最佳舞台。
握紧方向盘的双手,伤口在皮革的包裹下隐隐作痛。
这痛感清晰,却压不住脑海里翻江倒海的画面。
弟弟小明蜡黄的脸,微弱如游丝的呼吸,枕头边那刺目的红信封……
“大哥,你回来啦!给我带糖没?”
小时候的小明,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鼻涕邋遢,笑得没心没肺。
父亲王铁柱佝偻绝望的背影,母亲那双哭干泪水的、空洞的眼睛……
“混小子!又带弟弟去河里!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父亲举着笤帚追打,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母亲总在一边劝:“他爹,算了算了,孩子还小……”
张神婆吐血败走时灰败的脸,黄师傅那充满恐惧怨毒的三角眼。
“我们……被扣下了……一起上路……”
高人们狼狈不堪的模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然后,画面猛地切换。
血。
满地黏稠暗红的血。
残破的肢体,飞舞的刀刃。
纵横剑黝黑冰冷的剑身,滴落的血珠。
邹临渊站在尸山血海中,浴血提剑,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收割生命的死神。
王虎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方向盘的手瞬间渗出更多冷汗,指尖冰凉。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隐蔽地,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人。
邹临渊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在头枕上。
车窗外急速流动的光影在邹临渊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
邹临渊呼吸平稳,仿佛真的睡着了。
但王虎知道,渊哥不可能睡着。
邹临渊只是……闭目养神。
或者说,懒得看窗外,懒得说话,懒得……理会自己此刻惊涛骇浪的内心。
可就是这样闭着眼的渊哥,也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这压力不同于面对黄大仙时那种阴冷诡谲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加厚重、更加真实、源自力量与生命层次差距的……
敬畏,或者说,惧怕。
他怕邹临渊。
哪怕渊哥是来救自己弟弟的,哪怕渊哥刚才说了那些“兄弟”的话。
王虎无法欺骗自己。
城西老罐头厂那地狱般的景象,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看到邹临渊,就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一片血红,想起那种对生命极度漠视的冰冷。
可另一边,是弟弟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是父母绝望的眼神,是那索命的“七日之期”!
天人交战!
两个小人在他脑子里疯狂嘶吼、撕扯!
一个声音歇斯底里,王虎!你清醒点!
你看看你旁边坐的是谁?!是邹临渊!
是那个杀人不眨眼、满手血腥的邹临渊!
他走的根本不是人走的路!
那是修罗道!是魔道!
你把这样的东西带回家,带去对付黄大仙?
是,黄大仙是邪祟,可邹临渊又是什么善类?
万一……万一邹临渊打不过黄大仙呢?
万一邹临渊打得过,之后呢?
邹临渊会不会迁怒我们家?
会不会觉得我们知道了太多?
会不会像处理那些血衣楼杀手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踩下刹车,掉头回去!
离这个危险源越远越好!让父母带着小明逃!
逃得远远的!
什么黄大仙,什么渊哥,都他妈见鬼去吧!
他们只想当普通人!过安生日子!
另一个声音却哭喊着,带着更深的绝望和自责!
逃?往哪逃?!
王虎!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那是你亲弟弟!是你爹妈!
张神婆和黄师傅都说了,他们被扣下了,逃不掉!
明晚子时,全家都得死!
除了渊哥,还有谁能救?!
是,渊哥是变了,是可怕,可渊哥说了,认你这个兄弟!
他肯来!他就在你旁边!
你还在犹豫什么?!怀疑什么?!
难道你要因为自己的害怕,就眼睁睁看着小明死?
看着爸妈被那黄皮子祸害?!
王虎!你他妈就是个懦夫!废物!
“我不是废物……我不是……”
王虎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嘶哑低微,立刻被引擎声淹没。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混乱恐怖的念头。
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撕裂的黑暗道路。
车子已经驶出城区,上了通往青田村的省道。
路况变差,偶尔有坑洼,庞大的路虎车身微微颠簸,王虎身上的伤口随着颠簸传来阵阵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绝望。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仪表盘上荧光数字跳动,03:47。
距离明晚子时,23:00,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
每一分钟,小明都可能咽气。
每一分钟,那黄大仙的妖法都可能更深地侵蚀他的魂魄。
每一分钟,父母都在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而自己,却在怀疑唯一可能救他们的人……
王虎的胃里一阵翻滚,恶心想吐。
不是因为颠簸,而是因为极致的心理压力和自我憎恶。
他又忍不住瞥向邹临渊。
邹临渊依然闭着眼,姿势都没变一下。
昏暗中,邹临渊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冷硬疏离。
王虎忽然注意到,渊哥放在腿上的右手,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虚握着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模拟某种结印的动作。
很细微,一闪而逝。
邹临渊在……准备?
还是在感应什么?
这个发现让王虎乱糟糟的心稍微定了定。
至少,渊哥不是在真的睡觉,邹临渊也在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不管邹临渊是什么人,至少此刻,邹临渊的目标和自己是一致的,对付黄大仙。
可是……对付完之后呢?
这个念头又阴魂不散地冒出来。
车子驶入一段盘山公路。
一侧是黑黢黢的山体,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只有简陋的护栏。
夜风更急,吹得车身微微晃动。
王虎集中精神,小心操控着方向盘。
在这生死边缘行驶的实感,加剧了他内心的飘摇不定。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辆行驶在悬崖边的路虎,脚下是通往拯救弟弟的、唯一可能的路,而旁边,就是名为“邹临渊”的、深不见底的恐怖深渊。
他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是绝处逢生,还是……坠入更可怕的万劫不复?
冷汗,再次浸湿了他后背刚刚换上的干净衣服,黏腻地贴在伤口上,带来刺痛和更深的寒意。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眼睛瞪得发酸,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灯光尽头不断被吞噬又不断出现的黑暗。
开。
只能继续开。
没有回头路。
弟弟,爸妈,还在等着。
无论旁边坐的是救世主,还是……更可怕的魔神。
他都得把这尊“神”,请回家。
这条路,是他跪着求来的。
就算尽头是地狱,他也得睁着眼,走完。
车内,依旧死寂。
只有引擎的咆哮,轮胎的嘶鸣,和王虎胸腔里那颗在恐惧、绝望、希冀、自责中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在无声地嘶吼。
副驾驶上,邹临渊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