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金色的能量脉冲将凯文狠狠掼在石柱上时,他并未感到多少疼痛,只觉得意识像一团被用力砸出去的烂泥,瞬间糊成了一片混沌,然后迅速下沉、下沉…
再睁眼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刺耳的铜管乐、还有甜腻到发腻的爆米花和味道,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灯火辉煌的马戏团帐篷中央。身上穿着缀满夸张亮片和骷髅头图案的小丑服,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嘴角被画成一个永远上扬的诡异笑容。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炙热得让人头晕目眩。
周围是一圈圈向上延伸的观众席,座无虚席。但那些观众…并非人类。
苍白的幽灵们鼓着半透明的掌,无头的骑士敲打着胸甲发出沉闷的节奏,缝合怪笑得身上的线脚几乎崩开,食尸鬼流着口水啃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整个观众席如同一场群魔乱舞的死亡盛宴。
“下面是——我们万众瞩目的!死亡艺术的代言人!混沌的宠儿!凯文大师!!!”一个油腻浮夸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帐篷,来自于一个穿着燕尾服、戴着高礼帽、却长着一对山羊角和蹄子的主持人。
聚光灯更加刺眼。
凯文下意识地想抬手挡光,却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扭曲的、顶端镶嵌着一个微缩骷髅头的法杖。
“来吧!凯文大师!为我们的贵宾们展示您无与伦比的——亡灵交响乐!”山羊主持人大声吆喝着。
观众席爆发出更加狂热的、非人的欢呼和嘶吼。
凯文眨了眨眼,脑子有点懵。这场景…荒诞中透着一丝该死的熟悉感和…爽感?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舞台!
“嘿…嘿嘿…有点意思…”他习惯性地咧开嘴,露出油彩下真实的笑容,那玩世不恭的面具瞬间戴上。管他是不是梦,先玩了再说!
他挥舞了一下法杖,试图召唤个骷髅兵来段踢踏舞。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仅骷髅兵没出来,他甚至感觉不到体内有任何负能量或者死亡之力的存在。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电池的玩具。
观众席的欢呼声开始减弱,变成窃窃私语和不满的嘘声。
山羊主持人的声音变得危险起来:“哦?看来我们的大师今天状态不佳?需要…一点刺激?”
啪!
一个响指。
凯文脚下的舞台突然裂开!他惊呼一声,向下坠落!
噗通!
他掉进了一个冰冷粘稠的液体池子里。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呛得他直咳嗽。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罐。罐子里,漂浮着各种扭曲的、被缝合起来的生物标本:长着翅膀的食尸鬼、鱼头人身的怪物、还有无数哀嚎的、扭曲的人脸…
罐子外,那些怪物观众们挤在玻璃壁外,用各种方式敲打着玻璃,发出兴奋的嘶吼,仿佛在观赏水族馆里的珍奇生物。
“表演!表演!”山羊主持人的声音如同雷鸣,在罐子上空回荡。
凯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种失去控制、沦为笑柄、被“同类”围观戏弄的恐惧。
他拼命拍打着玻璃壁,试图调动力量,却依旧徒劳。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剧本…”他喃喃自语,油彩被液体泡花,露出底下苍白的脸色。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嘲讽语调,在他耳边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的天才死灵法师吗?怎么变成罐头里的沙丁鱼了?”
凯文猛地转头,看到他那个骷髅头“碎嘴”,正优哉游哉地漂浮在旁边的液体里,下颌骨开合着,眼窝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绿光。
“碎嘴!?你没事?快!快想想办法!”凯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碎嘴慢悠悠地说,“我就是个看戏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平时不是挺能折腾吗?不是总吹嘘自己和死亡称兄道弟吗?怎么真掉进死亡的马戏团,就只会扑腾了?”
碎嘴的嘲讽如同冰水,浇了他一头一脸。
是啊…他平时都在干什么?
沉迷于各种稀奇古怪却毫无意义的亡灵实验,追求可笑的“节目效果”,对死亡毫无敬畏,把严肃的亡灵法术当成哗众取宠的工具…
他从未真正去理解死亡,去尊重它磅礴而冷酷的力量。他只是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玩弄着它的皮毛,还自以为幽默。
所以,当死亡真正以这种荒诞却真实的方式展露它的“娱乐性”时,他才会如此无力,如此…可笑。
观众们的嘘声和敲打声越来越大,玻璃罐开始出现裂痕!
山羊主持人贪婪地舔着嘴唇:“看来我们的展品不太听话?也许需要…重新缝合一下?”
几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钩子和针线,从罐子顶部缓缓降下,瞄准了凯文。
真正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不要…”他瑟缩着。
“承认吧,凯文。”碎嘴的声音忽然不再带有嘲讽,而是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古老的疲惫,“你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
“那你告诉我我怕什么?!”凯文崩溃地大喊。
“你害怕的是‘毫无意义’。”碎嘴的眼窝中,绿光变得深邃,“你害怕像这些罐子里的标本一样,被随意拼接、玩弄、最终被遗忘。你用疯狂和笑声掩盖这一点,仿佛只要足够吵闹,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就能证明你的‘不同’,证明你的存在不是宇宙中一个随机而无意义的错误。”
“你渴望真正的‘理解’,渴望触及死亡那浩瀚知识的核心,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的小把戏。但你不敢承认这份渴望,因为它意味着责任、专注、以及可能面对的…终极虚无。”
碎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凯文内心最深处,敲碎了他那层玩世不恭的保护壳。
玻璃罐即将破碎,钩针近在眼前。
凯文停止了挣扎。他漂浮在冰冷的液体中,看着罐外那些扭曲兴奋的面孔,看着碎嘴那平静的骷髅头。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幻境,不是要杀死他,也不是要嘲笑他。
它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逼他面对自己——面对那个隐藏在疯狂之下,渴望意义却又恐惧虚无的灵魂。
它是在问他:你到底要选择怎样的道路?继续浮于表面的喧闹,直至彻底沦为笑料或标本?还是鼓起勇气,去触碰那冰冷而浩瀚的真相,哪怕可能被其吞噬?
时间仿佛凝固。
凯文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威胁,而是将意识沉入内心那片他一直不敢真正审视的、冰冷的深海。
他回想着自己每一次成功施法时的快感——那并非来自骷髅跳舞的可笑,而是来自那一刻,他短暂地、微弱地触碰到了那庞大死亡法则的一丝脉络所带来的战栗。
他回想着自己为何会对那些古老尸骸、禁忌知识产生兴趣——不仅仅是为了猎奇,更是因为那其中蕴含着跨越生死的、永恒的秘密。
他想要的不是笑话。
他想要的是…答案。
即使那答案冰冷彻骨。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变了。那跳脱和疯狂依旧存在,却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专注的光芒。
他不再试图去“召唤”外力。
他伸出手,不是对着罐壁,而是对着自己的心脏位置。
然后用一种平静的、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语调,轻声吟诵——这不是他学过的任何死灵咒语,而是发自他灵魂深处的、对死亡本源的重新认知与…呼唤:
“死亡,非终末,亦非戏谑。”
“乃万物归途,众生平等之眠。”
“亦为无尽知识之海,沉默之真理。”
“吾不再避汝之寒,亦不再戏汝之形。”
“愿以吾之混沌为舟,以吾之诚念为桨…”
“涉汝之深海,求汝之真知…”
随着他的吟诵,他体内那沉寂的力量,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理解,开始缓缓苏醒、流转!
不是混乱无序的,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沌中有序的频率!
他周围的福尔马林液体开始沸腾、蒸发!
罐子外的怪物观众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它们恐惧的东西!
山羊主持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停下!快停下!你这疯子!你想干什么?!”
凯文没有理会。他继续吟诵着,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力量:
“于此混沌戏台之上…”
“吾乃求知者,凯文——”
“愿闻汝之…沉默低语!”
轰——!!!
玻璃罐彻底炸裂!
冰冷的液体和玻璃碎片向四周爆射!
但那些液体和碎片在飞溅出去的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迅速变得灰白、腐朽、最终化为尘埃飘散!
整个喧嚣的马戏团帐篷,如同褪色的油画般开始剥落、崩溃!
怪物观众、山羊主持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尖叫中化为虚无!
只剩下凯文,悬浮在一片突然出现的、绝对寂静的、灰色的虚无之中。
他的小丑服消失了,换回了那身破旧的法袍。脸上的油彩褪去,露出苍白的脸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碎嘴安静地漂浮在他身边,眼窝中的绿光变得温和:“总算…说了点像样的台词。虽然还是又臭又长。”
凯文没有笑,他只是看着无尽的灰色虚无,轻声问:“这就是…死亡的真面目?一片虚无?”
“虚无?”碎嘴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你听听看。”
凯文凝神静气。
起初,是绝对的静寂。
但很快,他“听”到了。
那不是声音,而是…流动的、浩瀚无边的信息。
是星辰诞生与湮灭的法则低吟,是生命从单细胞到繁盛的进化之歌,是灵魂消散重组的基本粒子律动,是时间流逝本身的波纹…无数关于消亡、变迁、永恒的真理,如同无声的交响乐,在这片“虚无”中永恒流淌。
死亡,并非空无一物。它是所有过程的结果,是所有信息的最终归处,是一座冰冷、客观、却蕴含着宇宙所有秘密的…终极图书馆!
而他,刚刚获得了踏入这座图书馆大门的…最低限度的“理解”。
幻境彻底消散。
意识回归。
凯文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从深海中浮出,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发现自己依旧瘫倒在冰冷的白玉石板上,后背靠着石柱,浑身剧痛,尤其是撞在石柱上的地方。
祭坛上的世界石光芒柔和。
艾拉瘫坐在不远处,似乎也刚从某种状态中恢复,惊愕地看着他。
那些骸骨守卫静静地立在原地,眼窝中的火焰早已熄灭。
而李明…依旧昏迷,但眉头紧锁,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正处在关键时刻。
“咳…咳咳…”凯文揉着发疼的胸口,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身边的碎嘴上。
碎嘴的眼窝里,绿光闪烁了一下,传来只有他能感知的意念:“欢迎回来,疯子。刚才的‘沉默低语’,感觉如何?”
凯文没有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苍白的手指。
指尖,一缕极其微弱、却不再是混乱无序、而是带着某种冰冷深邃意味的灰色能量,如同烟雾般,一闪而逝。
他抬起头,望向祭坛上那块巨大的世界石,又看了看昏迷的李明和疲惫的艾拉,最后,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那笑容不再仅仅是玩世不恭。
多了几分沉淀,几分专注,以及…一丝对未知挑战的、真正的兴奋。
“感觉…”他轻声自语,仿佛还回味着那浩瀚的“沉默低语”。
“…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