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的低语犹在耳畔,那声“我们会找到的”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魔力,在这死寂的沙漠夜空下回荡。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沙漠夜晚特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的厚重寂静,清晰地落入幽月耳中。
幽月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温热的石子。那温度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却在接触湖面的瞬间扩散开来,漾开圈圈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触到怀中幽核晶石冰冷的表面,那石头似乎也在微微发烫——或许是她的错觉,或许不是。
两人并肩坐在沙丘上,保持着恰好不会触碰却又彼此能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
星光慷慨地洒落,在这片被死亡气息浸透的土地上,竟短暂地营造出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
云隐微微仰头望着星空,侧脸在星辉下显得轮廓分明,那双总是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此刻映着天光,竟有片刻显得清澈见底。
幽月别开视线,望向远方黑暗中起伏的沙丘轮廓。她不该有这样的松懈时刻。大仇未报,前路凶险,母亲还在某处等待——或许是生,或许是死,但她必须找到答案。
然而此刻,身侧这个人散发出的某种稳定气息,竟让她紧绷了太久的心弦,有了那么一丝可以暂时松缓的错觉。
她暗自警惕,却又贪恋这短暂的平静。
云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没有转头,只是轻轻说道:“星空不会说谎。无论地面如何变迁,它们总在那里,指引方向。”他顿了顿,“人也一样。有些东西,无论经历多少变故,本质不会改变。”
幽月不知他是在说星图,还是在说别的什么。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夜风拂过沙粒的细微声响。
许久,云隐站起身,拂去衣袍上的沙尘:“该休息了。明天开始,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的背影融入营地的篝火光晕中,幽月独自又在沙丘上坐了片刻,直到夜寒浸透衣衫,才缓缓起身返回。
然而,沙漠从不给人长久沉醉于温情的机会。
它的残酷与诡谲,总在人们最松懈的时刻悄然降临。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队伍便继续向东北方向行进。沙漠的日出总是壮丽而短暂,血色朝阳将沙海染成一片金红,但很快,那颜色就褪去,露出沙土本来的暗沉色调。
根据云隐星图的推算和罗盘的指引,沙海之眼入口显现的大致区域,应该就在这两日的路程内。
越是靠近目标,环境越发诡异。
沙丘的颜色逐渐加深,从普通的黄褐色变成铁锈红,再到如今近乎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踩上去的触感也不同了——不再是松散流动的细沙,而是带着某种黏稠的质感,仿佛沙粒中混杂了看不见的陈旧血污。
空气中弥漫的幽冥死气几乎凝成实质,形成若有若无的灰色薄雾,萦绕在沙丘之间。吸入肺中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不是温度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直透灵魂的阴冷。队伍中每个人都不得不运转内力或功法抵御这种侵蚀,即便如此,还是感到手脚冰凉,呼吸不畅。
连骆驼都开始显得焦躁不安。这些在沙漠中行走惯了的牲畜,此刻却不时发出惊恐的响鼻,蹄子不安地刨动沙地,眼珠转动中透着明显的不安。牵驼人需要费比平时多几倍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它们。
胡小七更是脸色发白。这个往日里话多跳脱的少年,此刻紧紧跟在幽月身后,恨不得贴在她背上,手中紧握着一把短刀——虽然谁都清楚,那刀在这种环境下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女侠…这地方感觉比魔鬼城还邪门…”胡小七的声音发颤,“我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说话…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幽月眉头微蹙,她也感觉到了。这里的死气精纯而霸道,甚至引动了她怀中幽核晶石的轻微共鸣,那石头在衣襟内微微震颤,散发出一种既抗拒又渴望的复杂波动——仿佛在欢呼雀跃,又仿佛在警告危险。
但同时,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那不是实体生物的注视,更像是某种残留的意识、古老的执念,从沙土的每一个缝隙中渗出,无声地观察着这些闯入者。
云隐的神色也愈发凝重。他手中的罗盘指针开始不规则地颤动,不再指向固定的方向,时而急速旋转,时而疯狂摆动,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小心,我们可能已经进入了‘海市’的影响范围。”云隐停下脚步,示意队伍暂缓前进。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暗红色的沙土,在指尖捻动,沙粒中似乎有极细微的、如同灰烬般的黑色物质。
“海市?蜃楼吗?”一名手下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全是。”云隐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千篇一律的暗红沙丘,“沙漠中的蜃楼是光线折射造成的自然现象,虽然也会迷惑人,但终究只是虚影。这里的‘海市’,更接近一种…由过于浓郁的幽冥死气和残留的古老执念交织形成的幻境。它扭曲空间,混淆感知,甚至能映照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而且,这里的海市可能不止是视觉幻象。它可能影响所有感官——听觉、嗅觉,甚至触觉。更危险的是,它可能侵入意识,让人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前方不远处的沙地上,空气突然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
那波动起初很轻微,如同夏日热浪造成的视觉扭曲。但很快,波纹越来越明显,空气中浮现出色彩——先是模糊的色块,然后迅速凝聚成形。
紧接着,一片繁华喧嚣的景象凭空出现!
那是一座巍峨古老的城池,城墙高耸,以某种暗青色的巨石砌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那些纹路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城门大开,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有穿着古朴长袍的商贩在街边叫卖,摊位上摆满奇异的货物;有孩童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有马车缓缓驶过,轮轴发出吱呀声响;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香料味道、还有隐约的花香。
与周围死寂的暗红沙漠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一边是生机勃勃的古城盛景,一边是死亡笼罩的荒芜沙海,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就那么硬生生地拼接在一起,边缘处还能看到景象微微扭曲,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热水。
“是…是绿洲!是城市!”胡小七惊喜地叫出声,连日来的恐惧在这一刻被眼前的“生机”冲散,他下意识就要往前冲,“有水!有人!我们得救了!”
“站住!”幽月和云隐几乎同时厉声喝止。
云隐的反应更快,他一把拉住胡小七的后领,硬生生将这个往前冲的少年拽了回来。力道之大,让胡小七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那是幻象!你看清楚!”云隐的声音冷硬如铁。
幽月已经凝神望去,瞳孔微微收缩。果然,那繁华景象的边缘处,细节模糊扭曲,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而且那些“行人”的面容虽然生动,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他们的笑容弧度完全一致,眼神空洞麻木,动作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感,仿佛提线木偶在按照固定的轨迹移动。
更诡异的是,幽月注意到,那些人的影子不对。虽然幻象中有“阳光”照射,但行人的影子时而拉得很长,时而缩短,甚至有时会完全消失片刻,再重新出现。这违背了最基本的光影规律。
“是…是鬼市…”胡小七也看出了不对劲,吓得缩了回来,躲到幽月身后,声音都变了调,“我听说沙漠深处有鬼市,专门引诱迷途的旅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就在这时,那幻象中的城池景象突然开始变化。
如同褪色的画卷,繁华的街市从边缘开始消散——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一点点变得透明、模糊,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去。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笑声、车轮声都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人同时叹息的嗡鸣。
然后,火焰出现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火光,在街道的角落闪烁。但转瞬间,火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吞噬房屋、街道、人群!熊熊燃烧的火海冲天而起,将整座城池卷入其中!
凄厉的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声猛地灌入众人耳中!那声音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耳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捂住耳朵。热浪扑面而来——不是幻觉,是真的能感受到火焰的温度!
火光映照下,无数身影在火海中挣扎、奔逃、相互厮杀。有人抱着燃烧的梁柱惨叫倒下,有人为了一处尚未着火的角落互相砍杀,有人跪在地上向着天空绝望祈祷。整个场景充满了疯狂与绝望,仿佛一场古老战争的终结,一座文明城池的末日。
更让幽月心神剧震的是,在那火海的中央,她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座尚未完全倒塌的高台上,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子静静站立。火焰在她周围肆虐,却奇异地无法靠近她周身三尺。她容颜清丽温婉,长发在热风中飘扬,眼神平静地望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然后,缓缓转过身,望向幽月所在的方向。
她的目光穿透火海,穿透幻象与现实的界限,直直落在幽月脸上。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舍、决绝与…深深的眷恋。
是母亲林晚年轻时的模样!与她珍藏的那幅小像一模一样!甚至连裙角的绣花、发髻的样式都分毫不差!
“娘…!”幽月失声低呼,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思念、愧疚、渴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的理智瞬间被汹涌的情感淹没。
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
那幻象如此真实,母亲的眼神如同实质,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想要冲进火海,想要拉住母亲的手,想要问她这些年在哪里,想要告诉她女儿来找她了——
“幽月!稳住心神!那是幻象!”云隐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同时,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向后带了一步。云隐的手掌很热,透过衣物传来清晰的温度,与周围环境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幽月猛地回过神,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好险!这海市幻境果然可怕,竟能直接窥探并显化她内心最深的执念!如果刚才真的冲进去,后果不堪设想——那火海虽然只是幻象,但其中蕴含的幽冥死气和怨念却是真实的,足以吞噬活人的神魂。
她感激地看了云隐一眼,却发现云隐的脸色也异常苍白。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火海幻象的某个角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仿佛在那幻象中,他看到了某个朝思暮想却又不敢奢望能再见到的身影。
幽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在火海的另一侧,一座燃烧的宫殿廊柱下,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穿着宽大的斗篷,看不清面容,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云隐的方向,然后缓缓抬起手,似乎在示意什么。
但幻象持续时间有限。就在云隐几乎要向前迈步的瞬间,那火海中的一切开始急速消散。
母亲的影像最后深深看了幽月一眼,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但声音被火焰的爆裂声吞没。然后,她的身影与整座燃烧的城池一起,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缓缓淡去、碎裂,最终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只留下那片死寂的暗红沙漠,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众人的集体幻觉。
但每个人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额头的冷汗,以及眼中残留的惊悸,都证明着那幻象的真实与凶险。
那不止是视觉欺骗,那是直接作用于意识深处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