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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一月初八,拂晓,无名山谷溪畔】

冰冷的溪水浸湿了衣袍,刺骨的寒意反而让宁休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从浅滩坐起,环顾四周。晨雾如纱,缭绕在静谧的山谷间,远处层峦叠嶂,林深叶茂,鸟鸣清脆,与身后那吞噬了不知多少性命、散发着硫磺死气的哑泉洞穴判若两个世界。

劫后余生的众人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溪边草地上,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狼狈不堪,脸上交织着极致的疲惫与恍惚的庆幸。

石柱趴在岸边,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溪水一浸,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不发出声,只是小心地检查着旁边依旧昏迷的赵贲的情况。婉娘脸色苍白,紧紧抱着昏睡的夏衍,孩子的小脸在熹微的晨光下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揪。韩老矿工和两名年轻矿工互相搀扶着爬上岸,瘫软在地,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里残留的毒气全部置换出去。

“暂时…安全了…”宁休声音沙哑,强忍着文宫空乏带来的阵阵刺痛,挣扎起身,检查众人的伤势。

赵贲的情况最为稳定,那“净光之源”的余晖似乎有着极强的愈伤奇效,伤口虽未愈合,却再无恶化迹象。石柱的刀伤虽深,却未伤及根本,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尽快处理。夏衍则让宁休最为忧心,孩子体内的那股奇异力量似乎因过度消耗而陷入了沉寂,连带着生机都微弱了许多。

“必须尽快找到人烟,寻医问药,补充食水。”宁休沉声道,目光投向山谷下游。有溪流,通常意味着下游会有人类聚落。

众人稍事休整,用溪水清洗伤口,撕下相对干净的衣襟为石柱和赵贲简单包扎。所剩无几的干粮早已在逃亡中丢失,此刻人人腹中饥渴难耐。

宁休抱起夏衍,石柱再次背起赵贲,一行人沿着溪流,踉跄向下游走去。

山谷幽深,越往下走,人工开凿的痕迹便逐渐增多。溪边出现了简陋的水车残骸,山坡上有废弃的梯田,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坍塌的窝棚。然而,这些痕迹都显得异常破败荒凉,仿佛已被遗弃了许久。

空气中,开始隐隐约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药味,越往下游,这味道便越发浓郁。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地势豁然开朗。溪流在此汇入一条稍宽的河流,河畔依山傍水,竟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集镇。

然而,这集镇的气氛却异常古怪。

时近正午,镇子里却少见人烟,街道上空空荡荡,许多房屋门窗紧闭,甚至用木板钉死。唯有那浓郁的、混合了无数种草药的苦涩气味,几乎弥漫了每一寸空气,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窒。镇子边缘的河滩上,堆积如小山般的药渣正在缓慢燃烧,散发出滚滚浓烟,更添几分压抑。

镇口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大字——“沉痾里”。

沉痾里?沉疴难起之里?这名字透着一股不祥与绝望。

“好重的药味…这镇子…”韩老矿工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莫非也是个瘟病窝子?”

众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刚逃离慈光镇的“玉瘟”,难道又进了另一个疫镇?

宁休眉头紧锁,神识勉力散开,感知着镇内的气息。镇中并非毫无人气,相反,许多紧闭的门窗后,都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这些气息大多孱弱、迟缓,带着一种病态的沉闷。而且,镇中似乎并无黑风隘军士那股肃杀之气。

“先进去看看,小心戒备。”宁休低声道。他们急需食物、药品和落脚点,别无选择。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踏入“沉痾里”。街道以青石板铺就,却坑洼不平,缝隙里长满了苔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家药铺还开着门,柜台后坐着无精打采的伙计,店内飘出更浓烈的药味。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也都用厚厚的布巾蒙着口鼻,眼神躲闪,步履匆忙,看到宁休这群陌生的、伤痕累累的外来人,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远远避开。

整个镇子都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沉默的压抑之中。

宁休试图向一位药铺伙计打听情况,对方却只是惊恐地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连连摆手,随即飞快地关上了店门。

“怎么回事?他们…”婉娘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宁休心中一沉,难道这镇子流行的疫病,会让人失语失聪?

就在众人彷徨无措之际,街道尽头,一间门面稍大的药铺里,走出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的老者。老者目光扫过宁休一行人,尤其在看到石柱背上的赵贲和婉娘怀中的夏衍时,眉头微微蹙起。

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躲避,反而缓步走了过来,拱手一礼,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诸位面生的很,可是遇了难?怎会来到我这‘沉痾里’?”

老者的口齿清晰,并无异样。

宁休连忙还礼:“老先生请了。在下宁休,与友人途中遭遇山匪,多有死伤,仓皇逃难,误入宝地。我等急需些许伤药与食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必有厚报。”他依旧沿用遭遇山匪的说辞,隐瞒被追捕的实情。

老者仔细打量了他们片刻,目光在宁休虽狼狈却难掩的文气、石柱的军旅痕迹以及赵贲的伤势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山匪…唉,这世道…诸位随我来吧。”

老者自称姓吴,是这间“回春堂”药铺的坐堂郎中。他将众人引入药铺后堂。后堂更是药气扑鼻,堆满了各种药材,角落里还躺着几个气息奄奄的病患。

吴郎中让学徒取来清水、干净的布巾和一些金疮药,先为石柱处理伤口。他亲自查看了赵贲的情况,搭脉良久,脸上露出惊容:“这位壮士伤势极重,本早该…咦?怪哉,其体内竟有一股奇异的生机吊住心脉,伤口虽怖,却无恶化之象,真是奇迹!”他又看向昏睡的夏衍,手指搭上孩子纤细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这孩子…元气大亏,心神耗竭,如油尽灯枯…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宁休心中暗惊这郎中医术高明,嘴上却只能含糊道:“途中偶遇异人,赐下灵药,方才侥幸保命。”

吴郎中深深看了宁休一眼,不再多问,只是摇头叹息:“灵药难求啊。若早几日,老夫或还能设法一试,但如今…”他指了指窗外死寂的镇子,“‘喑哑瘟’横行,药材殆尽,老夫…也是有心无力了。”

“喑哑瘟?”宁休捕捉到这个词。

“是啊。”吴郎中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奈与悲悯,“月前起,镇中百姓忽染怪疾,初时只是咳嗽、发热,继而喉肿如塞炭,灼痛难当,最后…失语失聪,郁郁而终。染病者,十难存一。镇子与外界的通路也被官府派人封了,许进不许出,怕瘟病扩散。如今镇中粮食药材都快耗尽了,人人自危,苟延残喘罢了。”

原来如此!这“沉痾里”竟是一座被瘟病和封锁困死的孤镇!

宁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他们这一行人伤的伤,弱的弱,如今又陷在这疫镇之中,简直是雪上加霜!

“难道…就无药可医?”宁休不甘心地问。

吴郎中苦笑:“老夫穷尽所学,试过无数方剂,也只能暂缓症状,难以根治。此瘟邪异,似热非热,似寒非寒,药石之力,难触其根…”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而且…老夫怀疑,此瘟…或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人祸?”宁休眸光一凝。

“镇子东头,原本有一家‘百草堂’,是附近最大的药材商,也兼做些炼丹制药的营生。喑哑瘟起前数月,那百草堂便时常在深夜运送一些气味古怪的药材进去,随后其家宅后院便终日紧闭,时有异响和怪味传出。瘟病一起,百草堂便第一时间封锁了自家院落,其家主称病不出,却不见其家人有染病之象…如今想来,甚是可疑。”吴郎中声音低沉,“只是无凭无据,且百草堂势大,镇上人敢怒不敢言。”

投毒?炼丹出错引发疫病?宁休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若真是人祸,那这“沉痾里”的百姓何其无辜!

就在这时,药铺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

众人一惊,连忙赶到前堂。

只见街道上,几名用湿布蒙面的壮丁,正粗暴地拖着两个不断挣扎、口中发出“嗬嗬”之声的病人往镇子西头走,他们的家人跪地哭求,却被无情推开。

“是…是‘弃痾营’的人…”吴郎中面色惨白,不忍地闭上眼,“镇里药材粮食不够了…只能…只能把重病的集中到西头的山谷里…任其…”

话语未尽,其意自明!这是要放弃那些重症者,任其自生自灭!

宁休勃然变色,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岂有此理!

“住手!”他厉声喝道,一步踏出药铺。

那几名壮丁被喝得一怔,看到宁休这群陌生人,尤其是石柱那彪悍的气势,动作不由一滞。

“你们是什么人?敢管‘沉痾里’的事?”一个为首模样的壮丁色厉内荏地喊道,“这是镇老会的决定!不然大家都得死!”

“镇老会?决定放弃同乡性命?”宁休目光冰冷,“带我去见他们!”

“你…”那壮丁被宁休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婉娘怀中的夏衍似乎被外面的哭喊声惊动,再次悠悠转醒。孩子虚弱地睁开眼,迷茫地看向街道上痛苦的人群,小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嗅到了空气中那浓郁的、混合着病气和药味的苦涩气息。

他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适,轻轻咳嗽了一声,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指向那些被拖行的病人,声音细若蚊蚋:

“宁先生…他们…好难受…水里…有…好多…小虫子在咬…”

小虫子?宁休心中猛地一凛!夏衍的感知异于常人,他说的“小虫子”,绝非肉眼可见之物,难道是…瘟气疫瘴的本源?!这孩子能看见?!

几乎就在夏衍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街道尽头,猛地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轰!!!

一团墨绿色的、散发着极度腥臭的浓烟从镇东“百草堂”的方向冲天而起,迅速弥漫开来!

“不好!是百草堂!!”吴郎中失声惊呼。

那墨绿浓烟扩散极快,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发黑!几个躲闪不及的镇民吸入一口,立刻掐住自己的喉咙,脸上泛起诡异的绿气,眼球凸出,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倒地抽搐!

“毒烟!快闭气!”宁休大吼,一把将婉娘和夏衍拉回药铺内。

街道上瞬间大乱,哭喊声、惊叫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那墨绿毒烟仿佛拥有生命般,竟朝着人群最密集处,尤其是宁休他们所在的“回春堂”方向滚滚而来!

“是冲我们来的?!”石柱怒吼,不顾伤势,抽刀挡在门前。

宁休心中警兆狂鸣!是巧合?还是…他们一进镇,就被那可疑的“百草堂”盯上了?!这毒烟,是灭口?还是试探?!

眼看毒烟将至,药铺内众人面露绝望——

被婉娘紧紧抱着的夏衍,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对那毒烟极度厌恶。他心口处,那微弱的净光再次应激般亮起,比之前似乎更加凝实了一丝。

他伸出小手,对着那汹涌而来的墨绿毒烟,做出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小脸上满是嫌恶:

“走开…坏虫子…讨厌…”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只有一股清凉、安宁、带着勃勃生机的微妙气息,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如同一个无形的、纯净的泡泡,将回春堂门口方圆数丈的范围笼罩其中。

那汹涌而来的墨绿毒烟,在触碰到这无形界限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墨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淡化、消解,那股腥臭暴戾的气息也随之消散,化为无害的淡淡青烟!

眨眼之间,回春堂门前竟被清出了一小片净土!

街道上慌乱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目光最终聚焦在那个被母亲抱在怀中、脸色苍白却神情安宁的孩子身上。

就连那几名“弃痾营”的壮丁,也如同见了鬼一般,连连后退。

吴郎中猛地抓住宁休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宁…宁先生!那孩子…那孩子他…他能克制这瘟毒?!!”

宁休心中波澜滔天,面上却强作镇定。夏衍的力量再次失控显现,而且这一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祸兮?福兮?

他看向镇东那依旧冒着墨绿浓烟的百草堂方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看来,这“沉痾里”的浑水,他们是蹚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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