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护国寺工地的“时气”之说，在京兆府与工部的联袂弹压下，并未在玉京城掀起太大的波澜。对于绝大多数升斗小民而言，那不过是远离日常的皇家工程里一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远不如市井间新开的酒肆或是东市跌宕的粮价来得真切。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因这场怪病而搅动的暗流，却并未停歇，反而在各自的轨道上，蓄积着或明或暗的力量。
城西祠院，依旧是这漩涡中相对安宁的一方天地。自妙光王佛那日于法堂口头宣说了大慈大悲圣者寻声救苦的广大愿行后，一种更为深沉坚定的信念，在僧俗四众中悄然生长。不仅前往栖霞山工地持诵圣号的僧众更加精进虔诚，许多在家弟子也自发于早晚课诵时，将功德回向给那些染病的工匠及其眷属。这种基于慈悲的共情与行动，无形中凝聚着初生的佛教信众群体。
净坚依循师命，每日安排僧众轮值前往工地。他自身更是常常亲至，于那僻静角落结跏趺坐，心神沉入甚深禅定，一边持诵，一边以愈发敏锐的灵觉细细感知地脉中那股阴邪之气的流转。数日下来，他愈发肯定老师的判断——这绝非自然生成的瘴疠，而是有意识引导、布设的邪阵。那邪气如附骨之疽，深深嵌入地脉节点，与山川灵机诡异地纠缠在一起，寻常的净化力量如同清水泼洒在浸透了油脂的巨石上，只能润湿表面，难以撼动根本。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那符阵似乎在缓慢地、贪婪地汲取着生病工匠身上散逸出的生命精气与恐惧情绪，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增长。
“好诡异的邪法……果真如老师所言，意在蓄力，图谋甚大。”净坚心中凛然，将这份体认深藏心底，只将表面观察到的“邪气受佛法压制，未再扩散，病者情况稍安”的情况，定期回报给妙光王佛。
妙光王佛听闻，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依旧每日升座讲法，所涉义理愈发精深，时而阐述缘起性空之妙旨，时而开示修行途中各种心境变幻的对治之法，为弟子们夯实道基。他仿佛一位稳坐中军的大帅，洞悉全局，却引而不发，静待着最佳的破敌时机。
这一日讲法毕，僧录司主官周文渊再次来访。此番，他带来了几份刚刚拟就的章程草案，神情较上次轻松了不少，眉宇间却仍带着士大夫特有的审慎。
“下官参见世尊。”周文渊执礼甚恭，将章程呈上，“日前蒙世尊开示，下官与司内同僚斟酌数日，拟定了这几项细则，主要是针对度牒发放、寺庙田产及居士修行之规范，旨在防微杜渐，以正视听。还请世尊过目，不吝指正。”
妙光王佛接过那用工整楷书誊写的草案，细细阅看。章程条理清晰，措辞严谨，充分体现了儒臣的风格。例如，在度牒发放上，要求申请者需有原生家庭或里正出具的“身家清白、无劣迹”的保结，并需通过僧录司与祠院（日后是护国寺）联合进行的经义基础与出家动机考核；寺庙田产方面，规定新建寺庙所需地产需经官府核准，禁止巧取豪夺，现有信众捐赠田产需登记造册，明确用途，且寺产需按制缴纳相应赋税；对于在家居士，则劝导其“以本业为重，修行辅之”，避免聚众夜诵影响邻里，更不得舍宅为庵，扰乱地方秩序。
妙光王佛阅毕，抬头看向周文渊，目光澄澈：“周大人用心良苦，所拟章程，合乎情理，利于佛法长久流通世间，贫僧并无异议。”
周文渊闻言，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拱手道：“世尊通情达理，实乃朝廷与百姓之福。有世尊此言，下官便可放心将章程呈报太子殿下了。只是……”他略一迟疑，道，“近日士林之中，于佛法传播迅捷之事，颇有微词。虽有此章程，恐仍难免有些物议。尤其是……关于护国寺的规制用度……”
妙光王佛自然明白他未尽之语。护国寺的兴建，规模宏大，用料讲究，在秉承“节用爱民”理念的清流看来，无疑是奢靡之举。他淡然一笑：“善哉善哉。寺院规模，乃朝廷彰显敬佛护法之诚，非僧家所求。然法无定法，相无定相。道场庄严，意在令众生起信；若因庄严而生诤论，反失其本。贫僧但望此寺建成后，能成为引导众生向善、净化一方风气之真实道场，而非徒具华表之虚饰。至于外界物议，但行正道，何惧人言？时日久了，是非功过，自有公论。”
周文渊听罢，心中感慨，再次深深一揖：“世尊胸襟，下官拜服。定将世尊之意，转呈太子殿下。”
送走周文渊，一直侍立在旁的净言微微皱眉：“老师，这些儒官，是否管得太宽了些？修行本是个人之事……”
妙光王佛看了他一眼，道：“净言，佛法在世，不离世间觉。周大人所行，乃是护法，而非障法。规矩立得明白，可免无数纷争谤讪，令真心求道者得以清净修行。此是逆增上缘，助我等着力根本，莫向外求。汝当时常以此自省。”
净言闻言，心中一凛，合十称是。
就在祠院与僧录司就佛法传播的“世间法”进行磨合之时，玉京城地底深处，那幽影教的巢穴中，幽冥法王的神念分身却散发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残忍波动。
“桀桀桀……秃驴们果然沉得住气，只派些小辈来念经安抚……真是无趣，却又正合我意！”神念扫过潜伏在工地深处的眼线传回的信息，“那‘九幽噬生符阵’汲取的生魂怨力已近七成，地脉阴煞也汇聚得差不多了……再有些时日，便可彻底激发！”
下方，那名黑袍教徒恭敬禀报：“法王明鉴！属下观察，那些秃驴的诵经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鬼瘴的发作速度，但也仅此而已，根本无法触及符种根本。且近日工地人心惶惶，怨恐之气更盛，反成了大阵的滋补之力。只是……玉京城的龙脉之气似乎有所感应，隐隐有压制之象。”
“龙脉？”幽冥法王冷哼一声，“放心，教主早有安排。届时自有手段，暂时搅乱玉京气象，让那龙脉自顾不暇！尔等继续蛰伏，严密监视秃驴动向，尤其是那妙光的一举一动！待‘蚀界’之时，本座要亲眼看着这片所谓的‘佛门净土’，如何化为修罗鬼域！”
“谨遵法王法旨！”
邪恶的意念在黑暗中交织，酝酿着毁灭的风暴。而在玉京城的另一端，天师府内，张天师静坐于净室之中，手指掐诀，眉头微蹙。他亦感应到了栖霞山方向传来的那一丝极淡却极不寻常的地气扰动，那绝非寻常土木工程所能引发。
“多事之秋啊……”他轻叹一声，唤来弟子，“传令下去，让在外历练的弟子多加留意，尤其是玉京周边，若有异常气象或地动，立刻来报。”
“是，天师。”
玉京的秋日，天高云淡。护国寺的工地依旧喧嚣，祠院的梵呗依旧平和，市井的繁华依旧如故。但在这看似寻常的平静之下，朝廷的制衡、士林的争议、道门的警觉、僧团的修行，以及那深藏地底、蠢蠢欲动的邪恶魔障，诸多力量已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只待那最终的时刻，或是契机，或是灾劫，便会骤然释放，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乃至影响整个九寰界的未来格局。暗流，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下，蓄积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势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