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晨光来得迟,殿外的梧桐叶还沾着昨夜的冷露,殿内却已燃起数十支牛油烛,暖黄的火光照在金砖地面上,却驱不散空气中凝着的沉郁。朱标坐在御座旁的太子案后,身上披了件素色的貂裘,衬得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没有血色。
案前肃立着六部九卿的重臣,户部尚书郁新攥着怀中的文书,指节微微泛白;刑部尚书夏恕垂着首;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站在最末,玄色的飞鱼服衬得他身形如松,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江东门市舶司骚乱,冲击官府,殴伤吏员,形同造反。”朱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平稳得像一潭深水,却带着能压垮人的重量,“首恶之人,可曾拿到?”
夏恕连忙出班,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丝细微的声响。他躬身时,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正顺着衣料往下滑:“回殿下,已缉拿煽动民变、带头打砸之凶徒三十七人。经审讯,其中多有地方帮派骨干及欠下巨债之亡命徒,确系受人煽惑利用。依《大明律》,主犯当斩,胁从者流徙三千里。”
“准。”朱标点了点头,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奏疏,“明正典刑,午时三刻在南京聚宝门外行刑,让所有商旅、百姓都看着,朝廷容得下民生疾苦,却容不下目无法纪的暴徒。”
他话锋忽然一转,目光落在都察院左都御史身上,那眼神里的温和褪去,多了几分锐利:“但,市舶司吏员执法是否公正?有无借机勒索、激化矛盾之情?孤听说,此次骚乱前,有商户状告巡检御史刁难,却被压了下来。”
左都御史心里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臣等已派御史暗查三日,初步查实:市舶司巡检御史王某,及下属吏员三人,确有借查验之名,索要‘通关费’,对逾期未缴者,轻则扣货,重则殴打。此次骚乱的导火索,便是扣了一艘福建商船的茶叶,索要白银五十两,商户不从,吏员便动手打人,才引得围观百姓群情激愤。”
“好,好一个‘为民做主’的御史。”朱标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乍现,“革去功名官职,锁拿问罪,涉事吏员,罪加一等,流放辽东戍边,永世不得回京,告诉三法司,此案要快审快判,不仅要严惩凶徒,更要清理吏治里的蠹虫,朝廷整顿法度,绝非只责百姓,不纠官邪,官若不正,民何以安?”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和,声音里多了几分敬畏。谁都知道,市舶司的官吏背后多少沾着勋贵的影子,太子连这点情面都不留,显然是动了真格。郁新悄悄松了口气,他原本还担心太子会顾及勋贵颜面,从轻处置,如今看来,殿下这是铁了心要先清内患。
朱标抬手揉了揉眉心,胸口的闷痛又犯了,他强压下咳嗽的欲望,看向郁新:“郁尚书,新商税稽查制度,修订得如何了?”
郁新连忙上前,将怀中的文书双手奉上,动作恭敬得近乎谨慎:“臣已紧急召集户部各司主事,结合江南、闽广等地的商情,又暗询了三家信誉尚可的大商户,苏州的沈家、杭州的胡家、泉州的郑家,拟出了这份新条陈。”
内侍接过文书,呈到朱标案前。朱标拿起,目光快速扫过,眉头渐渐舒展。新条陈里写得清楚:将原来的“一刀切”税率,改为按物产分等——丝绸、瓷器等贵重货物,税率从百分之十降至百分之八;粮食、布匹等民生之物,税率降至百分之三;更重要的是,明确了查验流程:商船到港后,吏员需在两日内完成查验,逾期需向商户说明缘由,若有拖延勒索,商户可直接向户部申诉。
“可。”朱标放下文书。
郁新捏着文书的手指紧了紧,躬身道:“殿下圣明!此策一出,必能安抚天下良商。那些守规矩的大商户,定会感念朝廷恩典,愈发忠于陛下;而那些想借走私牟利的奸商,也会因失去民心,无处遁形。”
朱标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扫过众臣,最后落在蒋瓛身上。殿内的气氛忽然变了,连烛火都仿佛颤了颤,夏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郁新也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太子接下来要问的,定是龙江关走私案。
“蒋指挥使。”朱标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像冬日里的北风,刮得人皮肤发紧,“龙江关走私一案,进展如何?”
蒋瓛跨步而出,单膝跪地,玄色的衣摆铺开,如同一朵墨色的花。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冰冷得像从铁石里凿出来的:“启禀殿下,经锦衣卫北镇抚司严密审讯及核对物证,现已查明:上月截获的三百斤生铁、两百斤硝石,系浙江温州官营矿场监守自盗流出,矿场大使李施,收了嘉兴豪商张振的白银三千两,故意虚报损耗,将物资偷运出矿;那些倭刀,则是宁波私港的工匠仿制,图纸是张振通过海商从日本购得。”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供词,双手高举:“更重要的是,张振的商船之所以能顺利通过沿江关卡,是因为他与凉国公府上的掌事管家蓝安是远亲。蓝安曾三次借用侯府的名帖,为张振的商船‘通融’,每次收受白银五百两。现张振、李施、宁波工匠及蓝安等一干人犯均已秘密收监,蓝安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已签字画押。”
“凉国公管家”“凉国公名帖”,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明晃晃地将线索指向了蓝玉。
朱标没有去看那份供词,只是盯着蒋瓛,语气平静得可怕:“供状、物证,可都齐全?无人敢做手脚吧?”
“铁证如山。”蒋瓛的声音依旧冰冷,“所有供词均有两名锦衣卫校尉在场记录,犯人按了指印;涉案的白银、名帖、倭刀,均已封存,由北镇抚司千户亲自看守;温州矿场的损耗账册、宁波私港的工匠证词,都与蓝安的供词对得上。案卷已密封,共三份,分别存于锦衣卫、刑部、东宫詹事府,绝无疏漏。”
“好。”朱标轻轻吐出一个字,却让殿内的空气更沉了。他看向夏恕,眼神里没有温度:“夏尚书,依《大明律》,走私军械,该当何罪?勾结官宦,又该当何罪?”
夏恕的声音发颤,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来:“回殿下,走私军械者,主犯凌迟处死,家属流放三千里,财产抄没;勾结官宦者,同罪论处;若官宦包庇,罪加一等,削爵夺职,重者……株连。”
“嗯。”朱标拿起案上的朱笔,在一张空白的谕纸上写下几行字,他写完,将谕纸递给内侍,“将此案所有供状、证物,单独抄录一份。再把《大明律》中关于走私、勾结的条款摘录出来,连同孤的这份手谕,一并密封。”
内侍接过谕纸,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行字上,“国法如山,朕与太子皆深恶此等蠹国行径,着有司严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落款是“太子朱标”,盖着东宫的印玺。
“夏尚书,蒋指挥使。”朱标的目光扫过两人,“你们亲自带人,将这封密封的案卷送到凉国公府。告诉蓝玉,这是孤请教他,身为勋贵,身为朝廷命官,对此案有何看法。”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左都御史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手心全是汗;郁新张了张嘴,却没敢说什么,这一手太狠了!不公开审讯,不弹劾追责,却把铁证和律法直接砸到蓝玉脸上,是警告,也是试探。若是蓝玉认怂,就得乖乖交出人,撇清关系;若是他还想狡辩,就是公然对抗律法,太子正好有理由拿他。
夏恕和蒋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却还是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朱标靠在椅背上,轻轻喘了口气,胸口的闷痛稍缓。他看向兵部尚书,语气终于柔和了些:“另外,传孤的谕令:北疆将士戍边辛苦,寒冬将至,粮草、棉衣却还有缺口。朝廷感念其功,孤决定从内帑拨银五万两,补充军需。同时,命兵部、五军都督府,于下月遴选百名有功将士及勋贵子弟中有潜质者,入京参加为期一月的‘武略讲习’。”
兵部尚书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英明,不知这讲习……”
“由魏国公世子徐辉祖、长兴侯耿炳文担任总教习。”朱标打断他,语气坚定,“讲习内容包括《忠经》《武经总要》,还有军务处置、阵法演练。孤会亲授开班第一课,结业后考核优异者,由兵部优先擢升重用,不必走承袭的流程,凭本事拿职位。”
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终于松了些。郁新心里了然,这是太子的怀柔之策。徐辉祖、耿炳文都是忠于朝廷的将领,由他们主持讲习班,能堵住勋贵的嘴;而“优先擢升”,则是给那些家世普通、却有能力的子弟开了一条路,也是在暗中分化蓝玉的势力,那些依附蓝玉的勋贵子弟,若能看到更好的前程,谁还愿意跟着蓝玉冒险?
“臣遵旨!”兵部尚书激动地应道,“此举必能极大鼓舞边军士气,也能让勋贵子弟明白,忠于朝廷,才是正途!”
朱标摆了摆手:“都去办差吧。蒋瓛留下。”
众臣躬身退下,走出武英殿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色。郁新攥着文书,心里想着要尽快把新商税制度颁下去;夏恕擦了擦汗,琢磨着送案卷去侯府时该说些什么;左都御史则在想,要不要再派几个御史去盯着蓝玉的动静。
殿内只剩下朱标和蒋瓛。朱标从案下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鎏金的令牌,上面刻着“东宫亲军”四个字。他将令牌递给蒋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紧凉国公府和外围所有关联人员,蓝安的家人、嘉兴的张振的同党,还有温州矿场的那些官吏。若有异动,比如蓝玉试图销毁证据、灭口,或者联系其他勋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知道该怎么做。记住,孤要的是他直接指使的铁证,不是旁敲侧击的线索。没有铁证,皇祖父那里,不好交代。”
蒋瓛接过令牌,单膝跪地:“卑职明白,已在侯府周围布下锦衣卫暗哨,连厨房采买的小厮都有人盯着。蓝玉的亲信只要踏出侯府一步,就会被跟踪。他若敢动,卑职定能拿到证据!”
“去吧。”朱标挥了挥手。
蒋瓛退下后,殿内彻底安静下来,朱标望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了那座位于城西的凉国公府,那里,此刻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凉国公府的书房里,蓝玉将手中的案卷狠狠摔在地上,锦盒裂开,供状、证物清单散了一地。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腰间的玉带因为愤怒而歪斜,脸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蓝安这个废物。”蓝玉怒吼着,一脚踹在旁边的梨花木桌腿上,桌子晃了晃,上面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不过是收了几千两银子,就把老子卖了,太子这是想干什么?拿这点破事来要挟我?”
副将李信站在一旁,垂着头,不敢说话。他捡起地上的供状,看到蓝安的签名和指印,心里也是一沉——蓝安是蓝玉的远房侄子,在侯府当管家多年,手里握着不少侯府的秘密。他招供了,就等于给太子递了一把刀。
“侯爷,冷静点。”李信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道,“太子没把案子捅到陛下那里,只是把案卷送来,问您的看法……这说明,他还不想把事情闹大。或许,他只是想让您收敛些。”
“收敛?”蓝玉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太子手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这叫想让我收敛?他这是在逼我,太子以为,拿个蓝安就能吓住我?我蓝玉跟着陛下打天下的时候,他还在凤阳读书呢。”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树叶已经黄了,在秋风里簌簌落下。蓝玉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太子这步棋,狠得很。他一边查我的人,一边办什么讲习,是想把我的人都拉过去。那些年轻子弟,看到有官做,谁还会跟着我?”
李信心里一紧:“侯爷,那……我们要不要阻止?比如,让麾下的子弟别去报名?”
“阻止?怎么阻止?”蓝玉转过身,眼中满是阴鸷,“朱标让徐辉祖、耿炳文主持,那两个老东西是陛下的心腹,谁敢不给面子?再说,若是不让子弟去,反而显得我们心虚。”
他顿了顿,走到案前,拿起那份《大明律》摘录,手指在“凌迟”“株连”那几个字上划过,眼神越来越冷:“朱标想拿蓝安做文章,我偏不让他如愿。李信,你去一趟诏狱,告诉蓝安,只要他咬死是自己干的,跟侯府无关,他的家人,我会保下来。若是他敢多说一个字……”
蓝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中的凶光让李信打了个寒颤:“卑职明白。”
“还有,”蓝玉又道,“你去联系一下曹国公、定远侯,就说我请他们明日来府中赴宴。朱标想分化我们,我就偏要让他看看,勋贵不是他能随便拿捏的。”
李信领命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蓝玉一人。他重新拿起太子的手谕,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太子……”蓝玉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不怕朱元璋,朱元璋虽然狠,但赏罚分明;可他怕朱标,怕朱标的冷静,怕朱标的算计。这个太子,看似温和,却比朱元璋更懂得如何诛心。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极了冤魂的哭诉。蓝玉将手谕扔回案上,走到墙边,看着墙上挂着的《江山图》。那是他跟着朱元璋平定云南后,陛下赏赐的。图上的江山辽阔,可他知道,这江山里,没有他蓝玉的容身之地。朱标要削他的权,文官要夺他的利,陛下……陛下怕是也早就想收拾他了。
“既然你们不让我活,那大家就一起死!”蓝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走到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名字——那是他麾下最忠诚的将领。或许,是时候该做些准备了。
与此同时,东宫春和殿里,朱长宁正陪着常氏说话。常氏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缝下一针。她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担忧:“宁儿,你父亲今日在武英殿的举动,怕是要彻底得罪蓝玉了。蓝玉那个人,睚眦必报,万一他……”
“娘亲,父王自有分寸。”朱长宁握着母亲的手,轻声道,“父王把案卷送给舅爷爷,不是要逼他反,而是要告诉他,朝廷已经掌握了证据,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至于讲习班,是给那些子弟一条出路,也是给舅爷爷一个台阶下。若是他识相,收敛些,父亲不会赶尽杀绝。”
常氏叹了口气:“可你舅爷爷的性子,哪里是识相的人?”
朱长宁没有说话,只是望向窗外。
“娘亲,您别担心。”朱长宁轻声道,“父王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不让父亲分心。”
常氏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针线,可眼眶还是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