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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顺德府,朱雄英的巡狩队伍沿着官道继续北上。车驾碾过青石板路,留下两道清晰的辙痕,仿佛在北直隶的土地上刻下警示的印记。顺德府那场涤荡吏治的雷霆手段,早已如凛冽寒风般越过漳水,刮遍北直隶乃至山东、河南的官场。那些往日里贪墨成性、鱼肉百姓的官员,听闻皇太孙亲斩豪强、严查积案的事迹,无不悚然自危,纷纷收敛爪牙——有偷偷退还赃银的,有连夜整改弊政的,更有甚者干脆称病闭门,生怕被这位“铁面钦差”揪出把柄。短短数日,北直隶吏治竟为之一清,朱雄英“青天太孙”的名号也随着商旅的脚步,传遍了黄河两岸。

可谁也不知,銮驾之内的朱雄英,心中并无半分得意。车帘被风掀起一角,窗外掠过的农田、村落,总让他想起顺德府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想起那座被豪强霸占的破庙,想起卷宗里密密麻麻的冤情。那些景象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他心头,让他对地方吏治的复杂与阴暗有了更清醒的认知。他时常斜倚在锦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眉头紧锁——雷霆手段虽能震慑一时,却终究是治标之策,如何才能建立长效机制,从根源上杜绝贪腐?如何才能让“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再是一句空话?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在他脑海中反复缠绕。

随行的翰林院编修齐泰见他连日沉默,曾试图劝慰:“殿下,顺德府之事已震慑朝野,此乃大功一件,何必过于忧虑?”朱雄英却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沉凝:“齐先生,惩恶只是开始。若不能让良吏有施展之地,不能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今日斩了一个张大户,明日还会有李大户;今日查了一个王知府,明日还会有赵知府。本王要的,不是一时的清明,而是大明长久的安稳。”这番话,让齐泰心中一震,更觉眼前这位皇太孙,虽年少却有远超同龄人的远见与担当。

这一日,队伍终于越过直隶与山东的界碑,进入济南府辖下的济阳县境内。甫一入境,朱雄英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先前途经的州县,虽因他的到来有所收敛,但田间仍能见到零星的荒田,村落里也偶有流民蜷缩在墙角;可到了济阳地界,眼前的景象却骤然一变。

脚下的官道平整宽阔,路面铺着新夯的黄土,即便连日阴雨也无太多泥泞;道路两侧的沟渠畅通无阻,清澈的水流顺着渠道蜿蜒流向田间,滋养着连片的禾苗。此时正值仲夏,田畴之中的玉米、高粱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叶片在风中舒展,仿佛一片起伏的绿浪。田间地头,农夫们戴着草帽忙碌着,有的弯腰除草,有的引水灌溉,虽汗流浃背,脸上却不见愁苦之色,反而带着几分踏实的笑意。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唱起粗犷的号子,或是孩童在田埂边追逐嬉戏,笑声清脆,穿透了午后的宁静。

沿途的村落更是规整——一座座土坯房虽不奢华,却都修葺得牢固整洁,屋顶的茅草铺得均匀,墙壁上还糊着新泥;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位老人坐在石凳上摇着蒲扇闲聊,身边的鸡群悠闲地啄食,大黄狗趴在一旁打盹,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就连过往的商旅,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神情,牵着骡马慢悠悠地走着,偶尔还会停下来和村民打招呼,言语间满是熟稔。

“此地……似乎与别处大不相同。”齐泰撩开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象,忍不住捋着胡须沉吟道。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也点头附和,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探马昨日回报,济阳县境之内秩序井然,未见豪强欺压百姓之事,也无流民聚集,甚至连寻常州县常见的胥吏勒索商旅之况,此处也未曾出现。”

朱雄英心中一动,原本沉重的心情竟生出几分好奇。他抬手示意队伍放缓速度,目光仔细扫过沿途的景象——农户家的烟囱里飘着袅袅炊烟,集市上的摊位排列整齐,就连路边的茅厕都打扫得干净,不见往日里污水横流的景象。“看来这位济阳知县,倒有些本事。”他轻声说道,随即做出决定,“传令下去,大队人马在城外三里处择地驻扎,不必声张。本王带着齐先生、蹇侍郎,再选几名锦衣卫便装随行,进城瞧瞧。”

半个时辰后,朱雄英一行人已换上寻常士子的青布长衫,漫步在济阳县城的街道上。县城不大,城墙是用当地的青石砌成,虽不算高大,却坚固厚实,墙头上的雉堞排列整齐,不见半点破损。城门处有两名衙役值守,正仔细盘查过往行人——对挑着担子的货郎,他们会笑着问一句“进城卖货?”;对牵着孩子的妇人,会提醒“慢些走,小心车马”;即便是对陌生的外乡人,也只是温和地询问来意,并无半分刁难勒索之态。

走进城内,景象更是喜人。街道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被雨水冲刷得光洁,不见半点垃圾;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布庄、粮店、茶馆、药铺一应俱全,店招随风轻晃,透着几分热闹。市集上,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刚出炉的烧饼,热乎着呢!”“新鲜的黄瓜、茄子,刚从地里摘的!”;买东西的百姓围在摊位前,和商贩讨价还价,语气轻松,不见丝毫局促。朱雄英注意到,百姓们的衣着虽不算光鲜,却都浆洗得干净整洁,孩子们穿着打补丁的短褂,在街道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就连街边乞讨的乞丐,身边都放着一个干净的陶碗,碗里还有几枚铜钱,想来是百姓们时常接济。

“客官里面请!”一家茶馆的伙计见他们驻足,热情地迎了上来。朱雄英几人对视一眼,迈步走了进去。茶馆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靠窗的位置摆着几张八仙桌,已有不少客人——角落里,几个老者正围着棋盘对弈,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拍手叫好;中间的桌子旁,几个商贩模样的人正低声谈着生意,手里拿着账本,脸上带着笑意;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捧着茶杯吟诗作对,气氛融洽得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伙计麻利地沏上一壶热茶,笑着问道:“几位客官是打外地来的吧?瞧着面生。”朱雄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笑道:“正是,我等是游学的士子,途经贵地,见此处热闹非凡,便进来歇歇脚。说起来,掌柜的,你们济阳县可真是太平,百姓们也瞧着安居乐业,这在别处可是少见啊。”

这话正好被柜台后算账的掌柜听到。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胖老头,脸上总是带着乐呵呵的笑容,闻言连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算盘:“客官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咱们济阳县,虽说比不得济南府那般繁华,可日子过得踏实啊!这可不是托了别处的福,全靠咱们县尊老爷治理有方!”

“哦?县尊老爷?”朱雄英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顺势追问道,“不知是哪位青天大老爷,竟有如此能耐,能让一县百姓这般称赞?”

掌柜的顿时来了精神,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自豪:“咱们县尊姓方,名克勤,字去矜,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啊!您是不知道,方老爷没来之前,咱们济阳是啥光景——那会儿啊,县里的豪强占地,胥吏盘剥,每年的税赋明明朝廷有定数,到了下面却层层加码,百姓们辛辛苦苦种一年地,到头来连肚子都填不饱,好多人都逃荒去了。街道上更是乱糟糟的,垃圾遍地,小偷小摸的事儿天天有,谁也没心思好好过日子。”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又接着说:“自打方老爷三年前到任,那可就不一样了!他一上来就查豪强、整吏治,把那些占着地不缴税的地主都给治了,还把多收的税银退给了百姓;又组织人修沟渠、整官道,推广新的粮种,教咱们怎么种庄稼才能多打粮;就连县衙里的胥吏,他都管得严严实实,谁要是敢勒索百姓,轻则杖责,重则革职,绝不姑息!您瞧现在这光景,都是方老爷的功劳啊!”

“是啊是啊,方老爷确实是清官!”旁边下棋的一个老者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转过头来插话。那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说起方克勤,眼中满是敬佩:“去年我家小子和邻居争宅基地,本以为县衙会偏袒有钱的邻居,没想到方老爷亲自下乡查勘,还找了村里的老人问话,最后公正断案,不仅还了我家公道,还劝诫我们邻里之间要和睦。事后邻居想送他谢礼,他一口回绝,说‘为官者断案,本是本分,何来谢礼之说’,您说这样的官,哪儿找去?”

另一个穿着绸缎、像是商贩的人也放下茶杯,点头附和:“可不是嘛!我是做布匹生意的,以前每次进城,都要被城门的衙役勒索几两银子,不然就不让过。方老爷到任后,专门在城门处贴了告示,写明‘凡过往商旅,只需查验路引,不得额外勒索’,还派了专人巡查。现在我每次来济阳,都顺顺利利的,做点小生意也安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中满是对方克勤的由衷称赞,没有半分刻意奉承的痕迹。朱雄英静静听着,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心中暗暗称奇——能将一县之地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还能让百姓交口称赞,这绝非仅凭运气或作秀就能做到,这位方知县,定有其过人之处。

他谢过掌柜和众人,又在城内转了许久——去市集上和卖菜的老农聊了聊收成,得知今年的粮价比去年低了三成,百姓们都能买得起;去县衙外围看了看,只见衙门口秩序井然,没有告状的百姓哭闹,也没有胥吏耀武扬威;甚至还去了城郊的一所县学,听到里面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询问后才知,方克勤到任后便重修了县学,还请了有学问的先生任教,对家境贫寒的学子更是减免学费。

一圈转下来,得到的反馈几乎一致:方知县是个好官,济阳县的日子越过越好。

回到城外的临时驻地时,天已近黄昏。朱雄英坐在帐中,看着桌上摆放的济阳地形图,对等候在此的蹇义和齐泰问道:“二位先生,今日在济阳所见所闻,你们怎么看?”

蹇义是吏部侍郎,常年与地方官员打交道,深知治理一县之难,闻言沉吟道:“殿下,臣以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济阳县的风貌绝非刻意粉饰所能达到——百姓的神情骗不了人,若不是日子真的好过了,绝不会有那般踏实的笑意;田间的禾苗也骗不了人,若不是水利修得好、耕作得当,绝不会有这般长势。这位方知县,恐是真有实政之才。”

齐泰也点头赞同,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赏:“臣附议。方才臣在茶馆中留意观察,百姓们说起方克勤时,眼中满是敬佩,绝非受人指使的虚言。若真如百姓所言,方克勤能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兴修水利,那他便是难得的干吏。殿下,或许可召他前来,详询其治理之道,若可行,便可推广于其他州县,这比单纯惩恶,更能惠及百姓。”

朱雄英微微颔首,手指在地形图上的济阳县位置轻轻一点:“正合我意。不过,不必召他来见。明日,我们亲自去县衙拜访这位方知县。不必摆仪仗,就以过路士子的身份,先去瞧瞧他的县衙是何光景,也听听他亲口说说,如何治理好这一县之地。”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朱雄英便带着蹇义和齐泰,换上了更为素雅的儒衫,只带了两名锦衣卫扮作随从,悄然来到了济阳县衙。

县衙的大门不算气派,朱漆大门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挂着一块写有“济阳县衙”四个大字的匾额,字体方正有力,透着几分质朴。与其他州县不同的是,衙门口并没有设鸣冤鼓,反而在左侧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箱子上刻着“投书箱”三个大字,旁边还贴着一张告示,写明“凡百姓有建言、冤情,皆可书写投于此箱,县尊每日亲阅,绝无推诿”。箱子旁坐着一名书吏,正低头整理着手中的文书,见他们过来,连忙起身,态度温和地问道:“几位相公有何事?若是投书建言或鸣冤,可书写后投入箱中,县尊每日午后都会亲阅;若是办理户婚田土、钱粮赋税等事务,请从侧门进入,各房吏员皆在值守,会依律办理。”

朱雄英心中暗暗点头——不设鸣冤鼓,却设投书箱,既避免了百姓击鼓鸣冤时的喧闹,又能让百姓的诉求直达知县,可见这位方知县办事,确实有自己的考量,且处处透着务实。他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在下乃游学的士子,久闻方县尊贤名,此次途经济阳,见贵县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心中钦佩万分,故而冒昧前来,想向明府请教治理之道,不知可否通传?”

书吏打量了他们几眼——虽见他们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尤其是朱雄英,虽年少,却眼神沉稳,自带一股威严,不似寻常士子。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几位稍候,容小的进去通禀县尊。”说罢,便快步走进了县衙。

不多时,书吏便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意:“县尊说几位贤契远道而来,乃济阳之幸,请几位随小的入内。”

跟着书吏穿过仪门,来到二堂,朱雄英便看到一位官员正伏案处理公文。那官员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略高,嘴唇薄而紧抿,透着几分严谨;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官袍,领口和袖口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显然已穿了许久;他手中握着一支毛笔,正低头在公文上批注,神情专注,直到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见到朱雄英等人,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相迎,动作略显急促,却不失谦和:“几位贤契远来辛苦,在下便是方克勤。不知几位从何处而来?又有何见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眼神清澈明亮,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耿直与坦荡。

朱雄英拱手还礼,语气诚恳:“晚生朱英,这两位是晚生的同窗,蹇义、齐泰。我等自北平游学而来,途经济阳,见贵县田畴丰美,百姓安乐,心中敬佩不已。冒昧打扰,实是想向明府请教,何以能将一县之地治理得如此之好?”他刻意隐去了真实姓名,只以“朱英”相称,想听听方克勤的真心话。

方克勤闻言,微微一笑,抬手请他们坐下,又吩咐书吏沏上茶来。不多时,书吏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四个粗瓷茶杯,茶杯虽朴素,却干净整洁,茶水是寻常的绿茶,香气清淡。方克勤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贤契们过誉了。克勤不过是个寻常的县令,才疏学浅,哪有什么治理之道?不过是尽自己的本职而已。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本就是份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本事。”

“明府过谦了。”朱雄英放下茶杯,语气郑重,“晚生一路从北平南下,途经十余州县,有的地方豪强横行,有的地方官吏贪腐,百姓们苦不堪言。能如济阳这般政通人和、百姓安乐的,实属凤毛麟角。这其中,定然有明府独到的治理之法,还望明府不吝赐教,也好让晚生等人有所领悟。”

方克勤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也不再推辞。他端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的庭院,那里种着几株槐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沉吟片刻,他才缓缓开口:“若说有什么心得,其实也简单,无非是‘务实’与‘清心’四个字罢了。”

“愿闻其详。”朱雄英、蹇义、齐泰三人同时坐直了身体,目光专注地望着他。

方克勤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语气平和却坚定:“所谓‘务实’,便是为政不求虚名,不搞花架子,只做百姓真正需要的事。在我看来,治理地方,首要便是重农桑——民以食为天,若是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谈何安居乐业?所以我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查田亩,把那些被豪强霸占的良田收回来,还给无地的百姓;又组织农户兴修水利,疏浚了县里的三条河道,开挖了十余条灌渠,确保每一块田都能浇上水;还从邻县引进了耐旱高产的粮种,派农官下乡,教百姓们如何耕种、如何施肥,去年全县的粮食收成,比我刚来时翻了近一倍。”

他顿了顿,又道:“其次是省徭役。以前县里不管农时,动不动就征发民力去修官署、筑道路,百姓误了农时,地里收不上粮,日子自然苦。我到任后便定了规矩,非紧急公务,绝不在农忙时征发民力;若是必须要修的工程,也会给百姓算工钱、管饭食,绝不白用民力。去年夏天修河堤,正赶上农闲,我亲自去工地监工,看着百姓们拿着工钱回家,心里才踏实。”

“再者是明法令。以前县衙的税赋、规费都是胥吏说了算,他们想多收就多收,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我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朝廷定的税赋额度、各项规费标准都写在木板上,挂在县衙门口,让百姓们看得明明白白;还派了三名正直的老秀才,专门监督税吏收税,但凡有胥吏敢额外摊派,百姓可以直接到县衙告状,查实后严惩不贷。这两年,县里再没出过胥吏勒索百姓的事。”

最后,方克勤的目光落在朱雄英身上,语气诚恳:“还有便是通言路。百姓心里有话,若是没地方说,再好的政策也落不到实处。所以我设了投书箱,每天午后都会亲自开箱阅信,不管是建言还是告状,都会一一处理;每月还会带着衙役下乡两次,到各村寨去听百姓说话,谁家有困难、哪个村有矛盾,当场能解决的就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就记下来,回县衙后商议对策。去年冬天,有个村子的水井冻了,百姓没水喝,我下乡时知道了,当天就派了工匠去帮他们凿井,还送了棉衣和粮食,百姓们都很感激。”

他的话语平实无华,没有半句官话套话,却句句都落在“为民”二字上。朱雄英听得认真,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摩挲,心中对这位方知县的敬佩又多了几分——这些事看似简单,可每一件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更需要一颗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心,绝非寻常官员能做到。

“那‘清心’二字,又当如何解释?”齐泰忍不住问道,眼中满是好奇。

方克勤闻言,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槐树,缓缓道:“清心,便是为官者自身要清廉自守,心无杂念。我刚到济阳时,有豪强送金银珠宝给我,想让我包庇他们占地的事;也有胥吏想请我喝酒送礼,想让我对他们的贪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知道,若是收了他们的东西,就对不起朝廷的俸禄,更对不起百姓的信任。”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朱雄英三人:“我自幼读圣贤书,深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上官或许喜欢逢迎,或许喜欢看表面的政绩,但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为他们做了实事,他们自然会记在心里;你若是贪赃枉法,他们也会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自身不正,何以正人?所以我要求县衙里的所有胥吏都要严守规章,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从不接受任何宴请贿赂,断案只论是非曲直,不问人情背景。”

“当然,这样做也会得罪人。去年有个豪强因为我收回了他霸占的田地,跑到济南府去告我,说我‘苛待乡绅’。济南府的知府派人来查,最后查来查去,发现我没做错任何事,反而还夸我治理有方。事后有人劝我,说别太较真,免得得罪人影响升迁。可我觉得,为官者若是只想着升官发财,那还不如回家种地!我宁愿一辈子当这个知县,也不愿做对不起百姓的事!”

这番话,没有丝毫修饰,却字字千钧,像一记重锤,敲在朱雄英三人的心上。朱雄英看着眼前这位穿着半旧官袍、面容清癯却眼神坚定的知县,心中百感交集——在顺德府,他见惯了贪官污吏的丑恶嘴脸,本以为地方官场已是一片黑暗;可在济阳,他却见到了方克勤这样的好官,见到了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这让他重新燃起了对大明吏治的希望。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方克勤行了一礼,语气恭敬:“明府一席话,真是振聋发聩!晚生今日才明白,何为真正的‘父母官’。若天下官员皆能如明府这般‘务实’‘清心’,何愁天下不治,百姓不安?”

方克勤连忙上前扶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贤契言重了。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不值得如此称赞。”

几人又坐下交谈了许久,从济阳的农业谈到教育,从百姓的生活谈到县衙的管理。方克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起县里的事,他如数家珍,眼中满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朱雄英三人也听得入神,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方克勤都一一耐心解答,言语间满是对治理地方的思考与心得。

直到日头偏西,朱雄英等人才起身告辞。离开县衙时,夕阳正斜照在“济阳县衙”的匾额上,金色的光芒洒在朱漆大门上,显得格外温暖。朱雄英回头望了一眼县衙,心中已有了决断——这样的好官,绝不能埋没。

回到城外的驻地后,朱雄英立刻召集蹇义、齐泰和蒋瓛,语气坚定地说道:“方克勤乃难得的干吏,济阳县的治理经验更是宝贵。蹇侍郎,你立刻组织人手,把济阳县的各项政绩、方克勤的治理方法都详细记录下来,整理成奏报,明日一早便派人快马送往京城,呈给皇爷爷和父君阅示;齐先生,你负责与山东布政使司联系,让他们派官员来济阳考察,总结经验,在山东省内择优推广;蒋瓛,你安排人手,暗中保护方克勤的安全,避免有人因记恨方克勤而暗中加害。”

“臣遵旨!”三人齐声应道,眼中满是赞同——他们也深知,方克勤这样的官员,是大明的瑰宝。

次日清晨,朱雄英的钦差仪仗正式进入济阳县城。当那面绣着“皇太孙”字样的大旗出现在县城街道上时,百姓们都惊呆了,纷纷围拢过来,想一睹皇太孙的风采。而方克勤得知昨日来访的“游学士子”竟是当今皇太孙时,更是又惊又慌,连忙带着县衙的官员们赶到城门口迎接,跪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臣济阳县令方克勤,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朱雄英亲自走下銮驾,扶起方克勤,语气温和:“方知县不必多礼。本王昨日微服来访,便是想看看你真实的治理情况,如今看来,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随后,朱雄英在方克勤的陪同下,再次来到县衙。这一次,他不再以“士子”的身份,而是以皇太孙的身份,与方克勤深入交谈。他详细询问了济阳县在赋税、司法、教育、仓储等方面的具体做法,还让方克勤拿出县里的账本、卷宗,一一查看。当看到账本上的税赋记录清晰明了,卷宗里的案件处理公正合理时,朱雄英忍不住赞叹道:“方知县,你所做的这些事,看似平凡,却件件都关乎百姓福祉。‘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你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他当即下令,赏赐方克勤白银五百两、绸缎十匹,还下旨将方克勤的官阶提升一级,从正七品知县升为从六品,仍留任济阳县令——朱雄英知道,方克勤在济阳根基深厚,继续留任,才能更好地为百姓办事。

方克勤接过圣旨,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再次跪在地上,叩首道:“臣谢殿下恩典!臣定当竭尽所能,治理好济阳,不辜负殿下的信任,不辜负百姓的期望!”

接下来的几日,朱雄英在方克勤的陪同下,走遍了济阳县的各个角落——他去了城郊的水利工程,看到清澈的河水顺着灌渠流入田间,农夫们正忙着灌溉;他去了县学,看到孩子们在教室里朗朗读书,先生们在一旁耐心教导;他去了县里的粮仓,看到粮仓里堆满了粮食,管理人员正在仔细清点;他还去了偏远的村落,看到百姓们正在院子里晒着粮食,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

每到一处,朱雄英都与百姓亲切交谈,询问他们的生活情况。百姓们见皇太孙没有架子,还关心他们的日子,都十分感动,纷纷诉说着方克勤的好,诉说着这几年生活的变化。朱雄英听着百姓们的话,心中充满了欣慰——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大明,这才是百姓该过的日子。

离开济阳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方克勤便带着县衙的官员和百姓们,早早地等在城外的官道旁。当朱雄英的銮驾驶过来时,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谢殿下恩典!谢方老爷庇佑!”

朱雄英走下銮驾,走到方克勤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方知县,你让本王看到了地方治理的希望,也让本王明白了,惩治贪官污吏固然重要,但选拔和重用像你这样的好官,才是让大明长治久安的根本。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继续为济阳的百姓办实事,本王期待着你的好消息。”

方克勤再次叩首:“臣定当谨记殿下教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銮驾缓缓驶离,朱雄英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济阳县的方向——那里炊烟袅袅,晨光熹微,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他转过身,对身边的蹇义和齐泰说道:“二位先生,顺德府之事,如同剜去大明身上的腐肉,虽能解一时之痛,却不能根除弊病;而济阳县和方克勤,就像是一剂良药,能滋养大明的根基,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吏治回归清明。回去之后,当奏请陛下和父王,大力简拔、重用如方克勤这般清廉务实之干吏,并将其治理之法斟酌推广,如此,方能使我大明根基永固。”

蹇义和齐泰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敬佩,齐声说道:“殿下圣明!如此一来,我大明定能根基永固,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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