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深秋。北伐的赫赫武功所带来的兴奋逐渐沉淀为帝国的自信,朝政在朱雄英与长宁一明一暗的协作下,高效而平稳地运转着。然而,应天最高的权柄之上,那轮曾经炽烈如骄阳的存在,正不可逆转地走向迟暮。
一次寻常的家宴上,长宁恭敬地坐在下首,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规,悄然丈量着御座上的祖父朱元璋。殿内铜炉燃着安神的檀香,菜肴热气氤氲,却掩不住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郁。
“雄英,”朱元璋依旧坐得笔直,手指叩了叩御案,声音洪亮如钟,“大同镇近日报来的边情,你再与朕细说说,鞑靼部可有异动?”
朱雄英起身拱手,语调沉稳:“回皇祖父,大同卫上周巡哨时,在阴山南麓发现小股鞑靼游骑,已命参将李文忠率兵驱逐,目前边境暂无大的战事。只是入秋后草木枯黄,粮草转运需提前筹备,孙儿已令户部与兵部会商对策,不日便将章程呈上。”
“嗯,”朱元璋颔首,目光扫过殿内,对答如流,思维清晰,“你办事稳妥,朕放心。只是粮草乃军中之本,万不可出半分差错,若有官员推诿拖延,可直接拿办。”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位开国大帝似乎依旧精力充沛,威势不减当年。但长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不祥的变化——方才祖父说话时,喉间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制什么,指尖也在御案边缘轻轻顿了两秒,那停顿绝非刻意,更像是力不从心的迟滞。
她抬眼望去,祖父的脸色不再是健康的古铜或红润,而是一种隐隐透出青灰的疲惫底色,仿佛被时光抽干了水分的老松树皮。那双曾经锐利得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虽然依旧有神,但在朱雄英低头回话时,竟短暂地放空了一瞬,目光飘向殿外的廊柱,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旧事,再回神时,眼底已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浑浊。
“皇祖父,”长宁适时起身,端起面前的金杯,语调轻柔,“今日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清蒸鲥鱼,您尝尝?”
朱元璋接过内侍递来的金杯,抬手时,长宁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只曾握过刀剑、批过奏章的手,粗大的指节比往日更加凸出,皮肤下的骨骼轮廓清晰得令人心惊,像是裹着一层薄纸的枯枝,带着枯槁的意味。
“好,”朱元璋浅酌一口酒,忽然朗声大笑,“朕当年在濠州,哪敢想有今日这般日子?你们兄妹能替朕分忧,朕甚是欣慰。”
可那笑声里,长宁却听出了异样——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笑纹展开时,竟带着一种皮肉松弛的沉重,而笑容深处,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像是英雄回望来路时的力不从心。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笑声未落,朱元璋便侧过身,用袖口掩住嘴,短促地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声很轻,却带着空洞的回响,刚停下,他便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鱼,仿佛刚才的不适从未发生。
长宁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忧虑。她想起昨日偶遇太医令,对方行色匆匆,袖口还沾着药渣;想起父皇朱标近来每次议事后,都会在文华殿徘徊许久,眉宇间的忧虑像积了层雾,挥之不去;更想起近一个月,祖父处理政务的时间明显缩短,原本需他亲批的奏折,大多交给了兄长朱雄英先行拟定意见。
这些细节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她心中慢慢汇聚,勾勒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结论——皇祖父,恐怕时日无多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在暖炉熏香的殿内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宴席散后,长宁心事重重地返回寝宫。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立于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孤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
“公主,”侍女青黛轻声进来,递上一件披风,“夜凉了,您当心着凉。”
“青黛,”长宁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你说,若这宫里没了皇祖父,会变成什么样?”
青黛一怔,连忙屈膝:“公主,这话可不敢乱说。”
长宁轻轻摇头,目光依旧望着月亮:“兄长虽有威望,但毕竟年轻,那些跟着皇祖父打天下的勋贵,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北元若知道皇祖父身子不好,会不会趁机来犯?还有朝堂上那些官员,表面臣服,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心思。”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更重要的是,皇祖父在一日,这朝局便稳一日。他若不在了,我与兄长如今的平衡,还能维持住吗?”
青黛不敢接话,只能低声道:“公主聪慧,定能想出对策。”
长宁转过身,眼中已没了方才的忧思,只剩一片冰冷的清醒:“对策不是想出来的,是筹谋出来的。从今日起,你替我多留意宫里的动静,尤其是乾清宫的内侍和太医令的行踪,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是。”
青黛退下后,寝宫又恢复了寂静。长宁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却迟迟未落。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真的不多了,皇祖父的时间,已经成了大明最珍贵也最脆弱的资源。
窗外的风卷起落叶,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眼中燃起一丝决然。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