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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梦书屋 >  偃骨渡厄 >   第95章 阿普

京市国际机场,航站楼外

暮色四合,京市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片橘红与深紫交织的绸缎,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余晖和机场跑道上闪烁的导航灯光,空气中弥漫着航空燃油、汽车尾气以及城市特有的喧嚣气息。

方恕屿牵着阿普的小手,站在人流如织的到达出口。巴久阿公佝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只留下那句沉甸甸的托付和满腹的疑问,如同无形的担子压在方恕屿心头。他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女孩。

阿普穿着一身崭新的、略显宽大的碎花小裙子,这是临行前巴久阿公特意让人准备的“进城衣服”。她小小的身体微微绷紧,一只手紧紧抓着方恕屿的裤腿,另一只手则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旁边不锈钢栏杆冰凉的触感。

她仰着小脸,清澈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里面映照着巨大的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钢铁巨鸟、川流不息的各种颜色的“铁盒子”,还有远处那些高耸入云、闪烁着无数光点的“大山”。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光怪陆离的世界。她的小嘴微微张着,发出无声的惊叹,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新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紧张。

“方叔叔……”阿普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南疆口音的汉语,她仰头看着方恕屿线条硬朗的下颌,“那些……会飞的房子,好大呀!比寨子里最高的吊脚楼还要高好多好多!”她伸出小手指着窗外一架正在滑行的客机。

方恕屿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阿普齐平,尽量让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下来。他轻轻拍了拍阿普抓着他裤腿的小手,温声道:“那不是房子,阿普,那是飞机。就像……很大的铁鸟,能把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过来,也能带我们去很远的地方。”他顿了顿,看着阿普懵懂又专注的眼神,补充道,“我们刚才就是坐着它,从西巫山飞到这里来的。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新家?”阿普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有一丝茫然,但更多的是对方恕屿的依赖。她的小手不自觉地又抓紧了一些方恕屿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在汹涌人潮和陌生环境中唯一的锚点。“那……巴久阿公呢?还有……阿依娜姐姐?”她小声问,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孩童的困惑。

巴久阿公临走前告诉她,她不再是簌粟村的阿普了,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忘记过去。可她小小的心里,对那个总是板着脸却偷偷塞给她野果的阿公,还有那个虽然沉默但眼神温柔的“阿依娜姐姐”,仍有着模糊的依恋。

方恕屿心头一紧。巴久阿公交代过,阿普的记忆如同被清水洗过的石板,关于簌粟村、关于落花洞女、关于前世阿依娜的一切,都已被那场仪式和转生阵的力量抹去,只留下最纯粹的本能和对新世界的感知。他不能,也不该去唤醒那些可能带来痛苦的记忆碎片。

“巴久阿公年纪大了,他留在寨子里守护大家。”方恕屿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话解释,避开了“阿依娜”这个名字,“他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带你来这里,看看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小朋友,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他试图用孩子感兴趣的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看,这里有比寨子里集市大一百倍的大商场,里面有会唱歌的玩具,有甜甜的冰淇淋,还有……”

他话还没说完,一辆巨大的机场巴士呼啸着从他们面前驶过,带起一阵强劲的气流和刺耳的刹车声。阿普吓得惊叫一声,猛地扑进方恕屿怀里,小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身体微微发抖。

“不怕不怕,阿普不怕。”方恕屿连忙搂住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抚。他常年与罪犯打交道,习惯了硬碰硬,此刻抱着这个柔软、脆弱的小生命,感受着她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保护欲和不知所措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巴久阿公最后的话语:

(回忆闪回)

简陋的吊脚楼里,油灯昏暗。巴久阿公将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银锁片轻轻戴在阿普脖子上,锁片上刻着繁复的避邪花纹。他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方恕屿,声音低沉而沙哑:“方警官,阿普……就拜托你了。她不再是阿依娜,她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命数。远离西巫山,远离那些纠缠不清的宿命和诅咒,对她最好。老头子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些特殊,对各种蛊毒,包括迟道长身上的‘阴蚀蛊’,似乎有着天然的抵抗……甚至……消解的能力。我不知道这是福是祸,是老天爷给的补偿,还是新的劫数。但留在簌粟村,她只会再次成为那些暗处眼睛的目标。把她带走吧,带到阳光底下,带到没有蛊虫和邪神的地方,让她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读书,识字,交朋友……忘掉西巫山的一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决绝:“至于黑水菁……自从魏九被你们带走,剩下的那些跟着他修炼邪术、参与活祭的族人,我已经按族规处置,该交给警方的也一个没留。现在的黑水菁寨子,已经并入簌粟村,由我派人看管。那里信奉蛇神,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源头……就是魏九带回来的那本邪书和所谓的‘蜕仙门’传承。他们利用蛇神信仰,掩盖修炼邪术、掠夺生魂的勾当。具体的修炼法门,我不清楚,但核心离不开‘蜕皮’和‘转生’,需要特定的生辰八字和体质,尤其是极阴或通灵之人……阿依娜当初,就是被他们盯上的目标之一。落花洞女的传说,也被他们利用,试图将阿依娜献祭给所谓的‘蛇神’,实则是他们邪术的一部分……”

巴久阿公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西巫山的恩怨,到此为止。阿普……就交给你了。”

(回忆结束)

“方叔叔?”阿普怯生生的声音将方恕屿从回忆中拉回。她的小手轻轻碰了碰方恕屿的脸颊,似乎察觉到了他片刻的失神。

方恕屿回过神,看着怀里阿普那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愈发清晰。他深吸了一口京市微燥的空气,将那些关于邪术、蛊毒、蜕仙门的阴霾暂时压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嗯,阿普不怕了。走,方叔叔带你回家。”

他站起身,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紧紧牵着阿普的小手,汇入了京市夜晚璀璨的灯火与人流之中。高大的刑警与小小的女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巨大的城市背景下显得格外鲜明,也预示着一段全新的、充满未知的生活即将开始。阿普紧紧依偎在方恕屿身边,大眼睛依旧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那枚小小的银锁片在她颈间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清晨,月涧观后院厢房。

迟闲川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正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适应着久违的光线。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沉甸甸地陷在硬板床铺里,每一寸骨头都透着酸软。左臂的伤口传来隐隐的钝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然而,最让他心悸的,是体内那股如附骨之疽的阴寒蚀骨之感,此刻竟奇迹般地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点挥之不去的虚弱,以及丹田深处重新凝聚起的一丝涓涓细流般的灵力。

他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牵扯到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记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回卷——中元之夜,观门前的腥风血雨,百鬼狰狞的嘶吼,黑幡招魂的阴煞,蛊毒反噬时那撕心裂肺的灼痛……最后定格在视野模糊、力竭倒下的瞬间,似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气势冲破了黑暗,接住了他?

正恍惚间,房门“吱呀”一声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赵满堂那张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又难掩喜色的脸探了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米香四溢的白粥。

“川哥!我的亲哥啊!你可算醒了!”赵满堂一看见他睁着眼,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毫不掩饰的激动,“老天爷开眼!祖师爷保佑!你再不醒,我都要去请跳大神的了!吓死我了!真以为你要睡到明年开春呢!”他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主人的兔子,几步就窜到床边,把粥碗往旁边小桌上一放,也顾不上烫,围着迟闲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嘴里噼里啪啦像倒豆子:

“感觉咋样?还疼不疼?骨头没散架吧?饿不饿?渴不渴?嗓子眼儿冒烟没?鹤山叔天没亮就起来熬了这小米粥,小火慢炖,最是养胃!守静师弟更是一大早就跑后山去了,就为了给你采点新鲜的野蜂蜜,说调在粥里润喉又补气!你是不知道这两天我们多提心吊胆!尤其是陆教授……”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和由衷的感慨,“嘿!你是没瞧见!这两天,可都是陆教授在跟前伺候着呢!鞍前马后,寸步不离,那叫一个细致周到!比我这‘月涧观cEo’跑腿跑得都勤快!简直了!”

迟闲川被他连珠炮似的问话和夸张的动作吵得脑仁嗡嗡作响,没好气地挥了挥没受伤的右手,像是要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停!打住!赵钱袋,你再这么嚷嚷下去,我没被鬼吓死,也得被你吵得魂飞魄散二度升天。”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状似随意地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陆教授?他……照顾我?”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那个一身消毒水味、金丝眼镜后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恨不得离他这“封建迷信源头”八丈远的医学教授,会亲自照顾昏迷的他?这画面实在难以想象。

“可不是嘛!”赵满堂一拍大腿,来了劲儿,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给你擦汗换药,动作轻得跟羽毛似的,生怕弄疼你!喂水喂药,那叫一个耐心,比伺候月子还仔细!体温计都快杵你嘴里了,隔一会儿就量一次!连你翻身怕压着伤口,他都盯着,亲自给你调整姿势!鹤山叔想搭把手,他都不让,说鹤山叔年纪大了要多休息!啧啧啧,”赵满堂摇头晃脑,一脸“你懂我懂”的表情,“川哥,你是没看见陆教授那眼神,那动作……我跟守静师弟在旁边都看傻了!真没想到啊川哥,你这魅力……”他挤眉弄眼,嘿嘿一笑,凑得更近了些,“之前你说不太喜欢女生,不会真对男人……哎哟!”

话没说完,一个带着迟闲川体温的软枕精准地砸在他脸上。

“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迟闲川耳根子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微红,脸上却是一副嫌弃至极的表情,声音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沙哑,“赵满堂,你这脑子是被铜钱堵死了吗?整天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陆教授那是医者仁心!懂不懂?人家是顶尖的医生,看不得病人受苦!这叫职业道德!职业素养!跟你那满脑子铜臭和八卦能一样吗?”

赵满堂抱着枕头,委屈地撇撇嘴:“职业道德?那他怎么不对我和守静师弟这么‘职业道德’?上次我感冒发烧,烧得跟个火炉似的,他给我开了盒最便宜的白加黑就让我多喝热水自己扛着!川哥,你就嘴硬吧!我看陆教授对你,那绝对……”

“再胡说八道一个字,”迟闲川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慢悠悠地说,“下个月,还有下下个月,你的工资……减半。”

赵满堂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猛地闭上嘴,做了个夸张的拉链封嘴的动作,但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促狭和“我懂我懂”的意思都快溢出来了。

迟闲川懒得再理他,几口把温热的、带着淡淡蜂蜜甜香的小米粥喝完,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四肢百骸都舒服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些。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行了,别杵这儿碍眼。我出去透透气,闷死了。”

“哎!川哥你慢点!刚醒别乱动!小心伤口!”赵满堂连忙伸手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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