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周,江州的暑气终于开始松动。
不是突然的凉爽,而是一种缓慢的、一天比一天明显的松懈。清晨六点,林晓晓推开窗户时,能感觉到空气里那层黏糊糊的湿热淡了一些,梧桐树的叶子边缘泛起极浅的黄,像被时光轻轻描了一圈金边。
她今天要去示范基地。这是暑假里和陆星辰约好的——在开学前最后整理一次夏令营的数据资料。
妈妈在厨房准备早餐,看见她换衣服,探出头:“今天真要去?医生说可以出门了吗?”
“可以了。”林晓晓扣上白色衬衫的扣子,“就一上午,不远。”
“那早点回来,中午炖了汤。”
“知道。”
早餐是小米粥和煎饺。林晓晓慢慢吃着,目光落在餐桌上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上——星空笔记本,陆星辰在北京送的。已经写了快一半,前面是病中的思考,后面是康复期的记录。今天要带去,有些数据需要补充。
七点半,她背上书包出门。阳光已经有些烈,但风是凉的,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爽利的气息。
示范基地的紫藤花架下,陆星辰已经到了。他坐在石凳上,膝上摊着笔记本电脑,正专注地看着屏幕。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眼睛微微一亮。
“早。”他说。
“早。”林晓晓在他旁边坐下,距离大约三十公分——比夏令营前近些,但还没到并肩的距离。
石凳很凉,树荫很浓。紫藤花的叶子密密匝匝,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地面上投出晃动的光斑。远处有几个老人在打太极拳,动作缓慢舒展。
“数据都整理好了?”林晓晓问。
“嗯。”陆星辰把电脑转向她,“按你的分类,分成了原始数据、预处理后数据、分析结果三部分。”
屏幕上是整齐的文件夹结构。林晓晓滑动触控板,点开几个文件看了看。数据标注得很清晰,图表也做得规范。
“很好。”她说,“这些可以交给李老师存档了。”
“还有这个。”陆星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
“什么?”
“打开看看。”
林晓晓打开纸袋。里面是一套清华的纪念书签,金属材质,刻着二校门的图案;还有一支笔,笔杆是深蓝色的,上面有细小的星轨纹路——和之前那支星空钢笔很像,但更精致。
“在北京买的。”陆星辰说,“书签一人一套。笔...给你的。”
林晓晓拿起那支笔,在阳光下转了转。星轨纹路反射着细碎的光,很漂亮。
“谢谢。”她说。
“不客气。”
短暂的沉默。风吹过,紫藤叶子沙沙作响。林晓晓把笔小心地放回纸袋,然后从自己书包里也拿出一个小盒子。
“给你的。”她说。
陆星辰打开。是一套新的螺丝刀套装,小巧精致,每种刀头都用塑料格子整齐固定。
“之前听你说宿舍的工具不好用。”林晓晓解释,“这个应该够用了。”
陆星辰拿起最小的那个刀头看了看,点头:“嗯,很好用。谢谢。”
礼物交换完成。两人都看着手里的东西,然后相视一笑。
很简单的笑,但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高二了。”陆星辰忽然说。
“嗯。”
“分班结果明天公布。”
“你紧张吗?”
陆星辰想了想:“有点。希望还能同班。”
林晓晓没说话。她其实也希望,但理智告诉她,不同班的可能性更大——实验中学会把竞赛尖子生分散到不同理科班,平衡师资。
“如果不同班,”陆星辰继续说,“课间还能见面。”
“嗯。”
“晚自习前还可以一起吃饭。”
“嗯。”
“周末还能来这儿。”
每说一句,林晓晓就点一次头。像一种确认,确认即使班级分开,有些连接不会断。
王主任从大厅出来,看见他们,笑着走过来:“哟,两个小科学家又来啦?暑假过得怎么样?”
“还好。”陆星辰说。
“星辰从北京回来,带了什么好东西?”王主任眼睛尖,看见桌上的书签。
陆星辰递过去一套:“给您的。”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王主任接过,仔细看了看,“清华的啊,了不得。你们以后都要考进去!”
又聊了几句,王主任去忙了。林晓晓和陆星辰继续整理资料。数据量很大,他们分工合作:陆星辰检查数据的完整性,林晓晓核对图表和标注。
工作到十点半,基本完成。合上电脑时,林晓晓轻轻舒了口气。
“累了?”陆星辰问。
“有点。但比之前好多了。”
“那就好。”
他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出紫藤花架时,阳光正烈。林晓晓眯起眼睛,陆星辰很自然地往她这边靠了靠,用身体挡住一部分光线。
这个小动作很细微,但两人都注意到了。
林晓晓的耳根微微发热。陆星辰的耳朵也有些红。
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并肩往外走。
经过社区小花园时,看到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笑声清脆。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透明,能看见清晰的叶脉。
“时间真快。”林晓晓轻声说,“去年这时候,我们刚拿到高一录取通知书。”
“嗯。”陆星辰点头,“今年就是高二了。”
“然后高三,然后高考。”
“然后大学。”
说到大学,两人都顿了顿。这是他们最近开始偶尔触及,但还没深入的话题。
“你想过...去哪个大学吗?”陆星辰问,问得很小心。
林晓晓想了想:“还没细想。但可能...不同学校有不同优势吧。”
“比如?”
“比如清华的工科很强,但南大的理论物理也很好。北大的数学,浙大的信息科学...”她列举了几个,语气理性,“要看具体专业方向。”
陆星辰点头:“也是。不同学校有不同优势。”
他们继续走。这个话题没有深入,但像一颗种子,轻轻落在了心里。
到林晓晓家楼下时,正好十一点。
“明天学校见。”陆星辰说。
“嗯。明天见。”
林晓晓转身上楼。走到二楼时,她从窗户往下看,陆星辰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她的方向。看见她,挥了挥手。
她也挥手。
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在梧桐树荫里渐行渐远。
林晓晓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才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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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开学日。
清晨六点半,林晓晓穿上新校服——高二的校服和高一略有不同,领口从白色变成了浅蓝色,袖口多了一道细线。她对着镜子扎好马尾,检查书包:新笔记本、新文具、还有那支陆星辰送的星轨笔。
下楼时,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高二了,要更努力啊。”
“知道。”
爸爸在看早报,抬头说:“听李老师说,星辰这次夏令营表现很好,清华教授都记住了他名字。”
“嗯。”林晓晓喝粥。
“你也不错,远程参与还得了奖。”爸爸难得夸人,“但高二竞赛压力更大,要平衡好。”
“我会的。”
简单对话,但能听出期望。林晓晓安静吃完早餐,七点出门。
清晨的梧桐道已经热闹起来。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三两两走着,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阳光斜照,梧桐叶的黄边在光里更加明显。
她走到校门口时,陆星辰正好也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两人在人群中看见彼此,同时停下脚步。
新校服,新书包,新学年。但人是旧的,默契是旧的。
“早。”陆星辰先开口。
“早。”林晓晓走过去。
他们并肩走进校园。公告栏前已经围满了人,高二分班名单刚贴出来。人群拥挤,声音嘈杂。
“去看看?”陆星辰问。
“嗯。”
他们挤进人群。名单是按姓氏拼音排的,陆星辰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二(四)班。然后往下找林晓晓:高二(三)班。
不同班,但相邻。
两人对视一眼。陆星辰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很快掩饰住了。林晓晓则平静地点点头——和她预想的一样。
“还好,就在隔壁。”她说。
“嗯。”陆星辰说,“课间能见面。”
他们挤出人群。教学楼前,各班班主任举着班牌在集合学生。高二(三)班和(四)班的集合点紧挨着。
三班的班主任是位中年女老师,戴眼镜,表情严肃。四班的是位年轻男老师,看起来温和些。
“去吧。”陆星辰说。
“嗯。课间见。”
林晓晓走向三班的队伍。陆星辰走向四班。分开时,两人的手臂轻轻擦过。
很轻,但都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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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三)班的教室在四楼东侧。林晓晓走进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到了。有些是原高一(三)班的老同学,陈雨薇、赵强都在。也有些新面孔。
“晓晓!”陈雨薇招手,“这边!”
林晓晓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你和星辰不同班啊。”陈雨薇小声说,“我在四班名单上看到他了。”
“嗯。”
“可惜了。不过就在隔壁,也差不多。”
正说着,班主任走进教室。教室里瞬间安静。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高二学年的班主任,姓周,教物理。”周老师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高二这一年很关键,课程难度会增加,竞赛压力也会增大。我希望大家尽快调整状态。”
她开始讲班级纪律、课程安排、高二的学习特点。林晓晓认真听着,但眼角余光瞥向窗外——透过走廊窗户,能看到四班教室的一角。
陆星辰坐在靠窗的位置吗?能看见这边吗?
第一节课是物理,周老师亲自上。内容直接从高一的力学跳到电磁学深化,速度很快。林晓晓集中精神,快速记笔记。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喧闹起来。林晓晓收拾好课本,走出教室。
走廊里挤满了人。她在人群中寻找,很快看见了陆星辰——他正从四班教室出来,也往这边看。
两人在走廊中间相遇。
“怎么样?”陆星辰问。
“周老师很严格,讲课很快。”林晓晓说,“你们呢?”
“杨老师温和些,但内容也不简单。”
简单的交流。走廊很吵,他们站得很近,肩膀几乎相贴。
“中午食堂?”陆星辰问。
“好。老地方?”
“嗯。”
上课铃响了。他们匆匆分开,回各自教室。
第二节课是数学。林晓晓继续认真听讲,但心里隐约期待下一个课间。
这种期待很微妙,像心里有个小钩子,轻轻勾着。
中午放学,他们在楼梯口会合,一起去食堂。高二的食堂和高一不同楼层,但格局相似。他们找到靠窗的老位置——其实也不算老,只是习惯坐那里。
午餐时,他们交流上午的课程。陆星辰的物理老师讲法不同,有些思路让林晓晓觉得新颖。林晓晓的数学老师补充了一个重要定理,陆星辰记了下来。
像以前一样,互补,分享,共同进步。
但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比如,陆星辰会注意到林晓晓碗里的青椒被挑了出来。
“你不吃青椒?”他问。
“嗯,从小就不吃。”林晓晓说,“味道怪。”
“哦。”陆星辰记下了这个细节。
比如,林晓晓会注意到陆星辰喝汤前会吹三下。
“很烫?”她问。
“习惯。”陆星辰说,“小时候被烫过一次,就养成了吹三下的习惯。”
“哦。”林晓晓也记下了。
这些细节,以前可能也注意过,但没这么清晰地记在心里。
下午的课程继续。课间他们又见了一次面,交换了课堂笔记——不同老师强调的重点不同,互补看更有收获。
放学时,夕阳西斜。梧桐道的叶子在黄昏的光里金黄一片,很美。
他们并肩走着,书包有些沉。
“高二课业确实重了。”林晓晓说。
“嗯。晚自习要延长到九点半了。”
“竞赛呢?第二轮什么时候?”
“十一月。要开始准备了。”
“需要我帮忙吗?”
“当然。”陆星辰看她,“你的理论比我强。”
“那周末可以一起整理资料。”
“好。”
走到分岔路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明天见。”陆星辰说。
“明天见。”林晓晓说。
这次分别时,两人都站了一会儿,好像有话要说,但最终没说出口。
林晓晓转身往家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陆星辰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挥挥手。
他也挥挥手。
然后各自转身,消失在梧桐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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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晓晓在书桌前整理今天的笔记。星空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她拿起那支星轨笔,想了想,写下:
“9月1日,高二开学。分到三班,他在四班,隔壁。课间见了三次,中午一起吃饭。周老师很严,杨老师温和些。梧桐叶开始黄了。他注意到我不吃青椒,我注意到他喝汤吹三下。时间在走,我们在各自的班级里,但依然并肩。”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今天在走廊里,肩膀几乎相贴。能闻到他校服上洗衣液的味道,和我家用的不一样。心跳快了一拍,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
她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
夜色渐浓,星星出来了。初秋的夜空很高,很清。
她想起去年夏天看星星的那个夜晚,想起夏令营北京夏夜的后海,想起今天黄昏梧桐道上的分别。
时间在向前,季节在更替,他们在成长。
有些东西在悄悄变化,像梧桐叶的边缘,一天天染上金黄。
不急,她想。
高二才刚开始。
他们还有时间,慢慢走,慢慢感受,慢慢明白那些心里悄悄生长的是什么。
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秋虫的声音比夏虫轻柔,像在低语。
林晓晓关上台灯,躺到床上。
明天,还有新的课程,新的课间相遇,新的午餐对话。
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在梧桐叶渐黄的日子里,在书页翻动的声音里,在偶尔相触的肩膀里,在那些没说出口但彼此都懂的默契里。
这样,就很好。
她闭上眼睛,渐渐入睡。
梦里,有金色的梧桐叶,有走廊里熙攘的人群,有谁的肩膀轻轻擦过她的肩膀。
很轻,但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