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薇才知道,赞迪克也是要上学的。
好吧,正常这个年纪的孩子肯定都会上学。
不过因为这里是幻境,再加上她几乎每天都能在家里的任何时间点看到赞迪克,便下意识误以为对方不需要上学了。
至于对方是个学生的证明,就是放在书桌上的那张考卷。
赞迪克的理论课考试成绩一塌糊涂。
“为什么故意答错基础题?”海莉薇指着他的试卷,“你明明知道答案。”
“标准答案太无聊。”他在试卷边缘画满了各种装置的草图,“我的解法更高效。”
老师要求家长签名时,海莉薇模仿书上女人的署名笔迹签了名。
“你字迹破绽率37%。”赞迪克点评。
“那你自己签。”
他盯着空白处看了会儿,突然开口:“你也可以签自己的名字。”
“然后告诉老师,帮你签字的人是你的表姐?”
赞迪克的嘴角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话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去学校?”
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我去了啊。”赞迪克歪着头,表情有些无辜,他正坐在床边,机械地拆解一只发条鸟,零件散了一地,手指上沾着机油,“只是选择性去而已。”
“那你明天去吗?”
“不去。”
“为什么?”
“不想。”
“如果我陪去你呢?”海莉薇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原因。
他还是没反应。
海莉薇叹了口气,直接走近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到底怎么了?”
赞迪克的手指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拧紧发条鸟的螺丝。
“……他们说我妈妈是疯子。”
海莉薇没说话。
“说她的研究是垃圾,说她的理论全是错的,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说我也迟早会变成那样。”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发条齿轮细微的咔哒声。
“你害怕了?他们说的那些话。”
赞迪克冷笑:“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你在乎。”海莉薇盯着他,“不然你不会躲在这里。”
他沉默了下,避重就轻地闷闷开口:“还有,学校很无聊。”
“因为老师讲的东西你都会了?”海莉薇思索着开口。
赞迪克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不,是因为他们讲的东西全是错的。”
海莉薇点头,“比如?”
“比如昨天那个老师说‘元素反应必须遵循稳定法则’,但明明只要调整催化剂的配比,就能让火元素和水元素短暂共存!”
海莉薇继续点头,“嗯,理论上可行。”
”可他们根本不听!我说‘可以试试’,他们就让我‘别捣乱’。”
“所以你不是不想上学,只是不想听蠢货讲课。”
赞迪克沉默两秒,“……差不多。”
海莉薇无奈地摸他的头,“聪明人也得去学校,因为那里才有更多学习的可能,还有,免费的实验器械。”
尽管有些不情愿,赞迪克还是因为海莉薇而准备第二天准时准点去学校。
海莉薇还没去过这个幻境别的地方,不过她帮赞迪克从衣柜里找到了不怎么背的书包。
跟着他一路来到六大学院旗下的附属学校,海莉薇发觉自己的存在似乎并不能被人看见。
这一点,赞迪克也发觉了。
不过他不怎么在意地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海莉薇站在教室后门,看着赞迪克被一群男孩围住。
“喂,疯学者的儿子。”一个男孩在走廊拦住他,笑嘻嘻地模仿着癫狂的语气。
赞迪克面无表情地绕过他,却被拽住书包带。
“你妈妈今天又试了什么新死法?”
他停下脚步,缓慢地转过身,嘴角忽然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你想试试看吗?”
海莉薇走过去,指尖轻轻点了下那个男孩的后颈。
“啊!”男孩突然松手,惊恐地摸着脖子,“什么东西咬我?!”
赞迪克转头,看向只有他能看见的少女。
“你做了什么?”他小声问。
海莉薇也用手指戳了戳赞迪克的脸:“只是这样,就可以让他相信,疯子确实会诅咒人。”
赞迪克无言地进入教室,他的课桌上留着被画满涂鸦的乱七八糟的痕迹。
脏兮兮的,很好辨别,也与教室里的其他课桌格格不入。
海莉薇依稀可见桌面上有个歪歪扭扭的吊死鬼图案,可能是画的他母亲。
“疯子”“去死”“怪物”。
海莉薇发现他正用匕首刮掉那些字迹,动作冷静得像在做解剖。
“我可以帮你揍他们。”她提议。
“不用。”赞迪克头也不抬,“我有更好的办法。”
午餐时间,赞迪克独自坐在树荫下,掰开干硬的面包。
“你就吃这个?”海莉薇在他身边坐下。
“嗯。”他掰了一块递给她,“反正你也不饿。”
这是赞迪克在海莉薇住进自己家里的几天发现的。
海莉薇接过,咬了一口:“难吃。”
“还是比老鼠饲料强。”
远处传来嬉笑声——那群孩子又来了。海莉薇突然伸手,覆在赞迪克的眼睛上。
“现在,想象你的面包是帕蒂沙兰布丁。”
“幼稚。”
“试试。”
当嘲笑声逼近时,赞迪克突然举起“布丁”,对着阳光微笑:“今天的甜度刚好。”
孩子们僵住了。
“他、他真的疯了……”
海莉薇轻笑:“看,他们比你更害怕疯狂。”
赞迪克翻了个白眼,只是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
下午,所有欺负过他的同学都发现自己的作业本上爬满诡异红斑,碰过墨水的手指奇痒无比。
赞迪克躲在角落,手里把玩着一小瓶从实验室里偷出来的培养菌。
“你真的没想过揍他们一顿?”海莉薇觉得匪夷所思。
“暴力太低级。我没必要总和停滞不前的蠢人计较。”
很好,从小就懂得复仇的艺术。
海莉薇看了看窗外的天,开口:“乌云密布的,大概率是要下大雨,我们一会儿快点跑回家。”
赞迪克听到海莉薇口中那句“回家”,睫毛微微颤动,低声“嗯”了下。
结果——
赞迪克被困在了上锁的器材室。
“每次都来这套。”他摸着淤青的膝盖,数着天花板漏下的水滴,“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
海莉薇穿过铁门,蹲在他面前:“为什么不喊人?”
“喊了会有人来吗?”
“不会。”
“那为什么要喊。”
海莉薇伸手看着头顶,雨水滴落在她的掌心:“但你可以和我说话。”
黑暗中,赞迪克主动靠近了她,然后触碰——指尖抚摸过她的手腕。
“你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吗?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比你写的那些公式都真。”她回握住他的手。
赞迪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那是他上周从管理员那里顺来的。
“其实我能出去。”他晃了晃钥匙,“但这里比较安静,适合思考。”
“所以你故意被关起来?
“嗯。”他低头摆弄钥匙,“而且……”
雨水顺着天花板缝隙滴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了刚写下的公式。
“在这里,没人会说我是疯子和怪物。”
海莉薇看着被雨水打湿的公式——是昨天那个颠覆元素反应理论的大胆猜想。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认识很多天才,他们都被普通人当成疯子和怪物。”
赞迪克的手指停住了。
“然后呢?”
“天才与怪物只在一条窄缝之间,而那条缝叫未被理解的刻度。从社会镜像上讲,怪物是被拒绝的投影。当一个人的输出超出群体的解释框架,群体为了维护认知稳态,就会把‘不可解释’贴上‘危险’标签。怪物化是一种心理免疫反应,目的是把异物挡在意义边界之外。”
“疯子只是凡人对高光的误读。你的心里必定燃烧着火焰,但火焰本身并不疯,它只是拒绝被常温定义。”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男孩骤然明亮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管理员打开器材室时,发现满地写满算式的草稿纸,和一台被改装成自动开锁装置的门锁——用扫帚柄和发条鸟零件做的。
离开器材室回家前,海莉薇看着赞迪克把培养菌倒进了欺负他最狠的那个男孩的水壶里。
“会拉肚子三天。”他平静地解释,“正好错过期中考试。”
海莉薇默默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是淋着雨回家的,海莉薇让赞迪克赶紧换衣服洗了个热水澡。
下雨的夜晚,女人的癫狂会加剧。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尖叫着,然后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向墙壁。
赞迪克拉着海莉薇躲进衣柜。
狭小的空间里,他们蜷缩在一起,听着外面的破碎声。
“你怕吗?”他问。
“还好。”
“为什么不走?”
“因为你也在这里。”
赞迪克没有说话,但海莉薇能感觉到他的靠近,于是主动伸手和他握住。
“你长大想做什么?”她突然问。
“不知道。”他照常抚摸海莉薇手心的纹路,动作轻柔,带着痒意。
“我想当学者。研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知识导致人会疯,又为什么明明疯了却还活着。”
赞迪克的动作一顿,“……这有什么好研究的。”
“好奇吧。不止是为了救人,也是想了解那些非常人所能触及的知识。”
赞迪克盯着衣柜缝隙的光看了很久,突然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真的成了学者——”
“嗯?”
“别像我妈妈那样。”
海莉薇想了想,伸出小拇指:“那约定好了——你也要好好长大。”
他盯着她的手指,最终别扭地勾了上去。
屋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然后就没了别的动静。
两人出了衣柜,上到阁楼去看。
阁楼的门口,女人倒在一滩紫色液体中,手腕的伤口像咧开的嘴。
海莉薇熟练地实施急救时,赞迪克安静地数着滴落的血滴。
……
在赞迪克十岁生日那天,海莉薇用面粉和野果做了个简陋的蛋糕。
母亲把自己关在阁楼,但男孩并不在意——自从海莉薇出现后,他学会了用期待代替失望。
“许个愿吧。”海莉薇点燃自制蜡烛。
男孩盯着跳动的火苗:“我想知道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
“是个天才,”海莉薇用刀子给他切了一块蛋糕,“但总忘记吃饭。”
“那我在做什么?”
烛光在海莉薇眼中晃动:“你在寻找答案的路上。”
“母亲呢?……她还在吗?”
“……不在了。”
赞迪克的脸上露出个释然的微笑。
“居然让她先一步实现了愿望。”
阁楼的母亲异常安静,海莉薇将剩下的蛋糕切成两块,一块盛放在盘子里,让赞迪克给女人端上去。
女人坐在房间的摇椅上,轻轻哼着赞迪克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
“妈妈。”他站在门口,声音很轻。
“嗯?”
“晚饭我放在门口了……记得来吃。”
母亲笑了,“好。”
赞迪克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停下。
“晚安。”他说。
“晚安,宝贝……还有,生日快乐。”
海莉薇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走回房间,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知道,他心里有了一个疯狂且不被他人认可的想法。
第二天,海莉薇和赞迪克一起从学校回来。
推开门时,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赞迪克站在玄关,盯着悬在半空的绳结,表情空白。
海莉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女人的脚尖,距离地板十五厘米。她正悬在客厅中央,褪色的裙摆像朵枯萎的花。
凳子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被踩烂的帕蒂沙兰——那是他早上上学前特意插在花瓶里的。
她就像那只死去的金丝雀一样,无声无息。
她下意识伸手去拉赞迪克,却发现他的手指冰凉,像是血液全部凝固了一般。
“……要剪断吗?”她轻声问。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海莉薇搬来凳子,踩上去,用小刀割断了绳子。女人摔进赞迪克的怀里,还有微弱的呼吸。
他抱着她,低头看着那张青紫的脸,突然说:“……她这次又失败了。”
海莉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
这不是第一次尝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赞迪克跪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青紫的脸,看着她痛苦挣扎的呼吸,突然觉得很荒谬。
——她明明那么想死,却总是死不掉。
——而他明明不想她死,却要一次次看着她尝试。
“你会阻止我吗?”他在询问海莉薇的意见。
“不会。我只希望你的行动别总让自己受伤。”
厨房的煤油灯摔碎在地板上时,火苗窜得比他想得还要快。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火焰吞没窗帘,吞没母亲最爱的摇椅,最后吞没了二楼卧室的窗户。
热浪烘烤着他的脸颊,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终于解脱了。
虚假的幸福夹杂着莫大的痛苦,不如随着火焰一同燃烧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