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薇不禁感慨：“您对这类规则层面现象的理解，真是令人惊叹。感觉Alpha先生和Sigma先生所能接触和深入研究的知识领域，恐怕不足您的十之一二。”
omega闻言，脚步未停，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你并不担心自身权能的特性，包括其运作机制乃至缺陷，如此轻易地被我理解、评估甚至记录。”
海莉薇迎着他的目光，坦言：“我认为，没有什么存在是真正无法被理解、评估的，也没有任何力量是完美无缺、毫无弱点的。”
“就像……”她顿了顿，语锋一转，直接切入了一个更为敏感的话题，“就像您对所有切片的控制一样。再精密的系统，也难免存在潜在的变量，不是么？”
omega停下脚步，他们正站在一条交叉廊道的中心，他转过身，完全面向海莉薇，鸟嘴面具下，那双眼睛似乎能穿透人心。
“哦？”他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好似还带着玩味，“你想说什么？”
“您能告诉我，您对Alpha先生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为，有什么看法吗？”
她想知道，这位负责“维系”与“观察”的切片，对于那个明显开始躁动、甚至隐隐有脱离掌控迹象的“过去”，究竟抱持着何种态度。
是视为需要修正的错误，还是别的什么？
omega静静地注视了海莉薇几秒，仿佛在衡量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深度与意图。
“失控的变量，”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往往并不真正意味着系统的崩溃。相反，它预示着更深层、尚未被明确定义的规则正在浮出水面。”
海莉薇立刻捕捉到他话语中隐含的惊人含义：“您的意思是，Alpha的‘失控’，并非真正的越界？而是触发了某种被刻意隐藏、却早已写入系统底层的协议？”
她顺着这个思路飞快地推导，“所以他并没有真正违背核心指令，他只是，第一次踩中了那条未被系统明确的边界线？”
omega微微颔首，“可以这么理解。所谓的‘失控’，其本质，是系统在拼命掩盖一个事实——它自身，也并非拥有绝对的最高权限。在其权限之上，还存在更基础且无法被删除的‘底层代码’。”
海莉薇立刻明白了：“是人性相关的协议？那些属于本体最初的情感、欲望、弱点……所有非理性的部分？”
她想起和赞迪克分析时提到的“人格底色”和“创伤性底色”，那应该就是所有切片无法被彻底格式化的原始代码了。
“准确。”omega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承认这个弱点存在的代价过于巨大，甚至痛苦。因此，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切片，所能采取的最优策略，并非控制，而是压抑、压缩、隔离。”
“正如Sigma的情感模块可以被削弱，但无法被彻底剥夺。那是构成‘我们’存在的基石，强行移除，意味着整体的崩塌。”
他说到这里，话语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海莉薇身上，只是审视的意味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先前是评估一个“异常样本”，此刻，却多了点类似于发现一个极具潜力的实验助手般的兴致。
“你的敏锐度，超乎预期。”omega评价道，“能够如此迅速地理解并延伸到这一层级。很少有人能跟上我思路的节奏。”
海莉薇有些受宠若惊。
一方面，是被omega亲口认可；另一方面，是这家伙居然毫不避讳地向她坦然承认了自己存在的弱点，或者说固有缺陷。
尽管omega身上始终萦绕着一种基于理性与知识的倨傲自负，但在涉及学术的探讨上，他似乎摒弃了所有身份地位的差异，只要对方能跟上他的思维节奏，就能获得一种近乎平等的沟通资格。
“所以，按照这个逻辑，omega先生并不会因此就对Alpha先生做出销毁之类的惩罚行为，对吧？”
omega发出一声哼笑，仿佛听到了一个过于天真甚至有些浪费的问题。
“销毁？”他重复道，“花费了巨量精力、资源与时间成本制造出的高性能切片，在其潜在价值尚未被完全榨取、分析殆尽之前就进行物理销毁？这并不符合资源最大化利用原则，也违背了基础的理性思维。”
海莉薇忍不住小声吐槽：“非要对自己也这么心狠手辣吗？榨干价值什么的……”
“不过，必要的惩罚措施依然需要执行。‘忤逆’行为本身，无论其根源为何，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喂，不会是因为听到她的吐槽才跟猫猫哈气一样决定处罚Alpha的吧。
omega看向海莉薇，“对自己心狠一点，才能最有效地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我并不希望看到其他切片，因为Alpha这次未被严厉惩戒，就误判形势，隔三差五地进行一些无意义的试探底线和挑战控制权的愚蠢行为。那会严重拖慢整体效率，增加不必要的内耗。”
海莉薇不得不承认，从管理效率和威慑的角度看，omega的说法确实有道理。但她依旧关心那个“惩罚”会是什么，“那么，您打算具体如何‘惩戒’Alpha先生呢？”
omega的回答不假思索，仿佛早已规划好了方案：“暂时剥夺其部分权限与行动自由，进行隔离审查。他手头部分非核心的工作及相应权限将临时移交给beta处理。同时，我会重新校准他的后台数据，重点调整其情感模块的相关参数，使其运行模式更接近于Sigma的稳定状态。”
海莉薇闻言，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抱歉，omega先生，恕我直言，您描述的这种‘惩戒’，尤其是大幅度调整情感模块参数，对Alpha先生而言，恐怕不仅仅是一次暂时的惩罚，更可能是一种影响深远、甚至带有毁灭性打击的改造。”
她观察到omega并没有立刻反驳，于是继续说下去：
“您自己也承认，情感作为无法删除的‘底层代码’，是构成你们存在的基础，强行控制或移除会导致系统崩塌，最优解只能是压抑和隔离。”
海莉薇引用了omega刚才自己的论断，然后切入关键，“从神经认知科学的角度看，情感并非独立模块，它植根于大脑的特定功能区。”
“情感激活涉及前额叶皮层——负责高级认知和情绪调节；杏仁核——处理情绪反应尤其是恐惧和愤怒；纹状体——与奖赏、动机和依恋行为密切相关。”
海莉薇语速加快，试图在omega可能失去兴趣前阐明核心利害。
“如果这些区域的功能被人为地大幅度抑制或改变，个体很可能出现类似情感冷漠、社会性退缩、依恋障碍等病理状态，严重时甚至表现为强迫性行为或抑郁样症状。更危险的是，这种对正常情感回路的破坏，有时并不会消除需求，反而可能导致对特定对象或概念产生更扭曲的成瘾式执念，作为一种病态的补偿机制。”
“更关键的是，Alpha先生与Sigma先生的基础设定不同。Sigma是从一开始就被系统性地削弱了情感模块，他天生感知受限，不会觉得‘缺失’是什么异常。”
“但Alpha不同，他曾经拥有过相对充沛、活跃的情感反馈系统，强行将他从‘拥有’状态大幅削弱至接近Sigma的水平，这种剧烈的认知和体验落差，所带来的认知失调和心理冲击是巨大且持久的。调整的结果极可能不是变得稳定，而是走向另一个不可控的极端。”
她总结道：“我认为，这种惩罚方式，非但可能无法达到您期望的杀鸡儆猴和提升效率的目的，反而可能因为制造了一个更不稳定的极端变量，而破坏切片系统内部现有的动态平衡，从长远来看，并不利于您所追求的绝对控制与系统和谐。”
omega沉默了片刻，几秒后，他忽然发出轻微的叹息音。
“看来，基于你提供的生物学与心理学层面的风险模型，我暂时无法对Alpha的数据层进行直接的大幅度修改。”他的话语内容隐隐透露出立场的转变，“这原本是我在确保其核心工作能力不受根本性损害的前提下，所能构想出的、最具威慑效能的惩戒方案。既能有效震慑其他切片，也能让Alpha本人清晰认知到越界的代价。”
“而现在，你却让我放弃这个当前最优决策。”
海莉薇察觉到他措辞中的松动，心中稍定，带着试探，“您就说，我的分析有没有说服您吧？”
“如果您的意志本身没有产生丝毫动摇，以您的性格，恐怕根本不会对我说出刚才那番类似于解释的话。”
这几乎是在直接点破omega内心权衡的过程了。
omega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决策的更改，是基于新输入变量进行的逻辑优化，这是理性层面的事情。然而，由此产生的一些非计划内的‘小情绪’，却是另一回事。”
听到omega说出“小情绪”这三个字，海莉薇还有些错愕。她以为，omega的性格是严肃严谨的类型，没想到还带点俏皮？
omega微微向前倾身，阴影笼罩住海莉薇：“简言之，我不太高兴。所以，你需要提供补偿方案。”
很好，这家伙绝对不是她一开始以为的什么严肃的家伙了。
海莉薇的内心瞬间刷过一排无声的吐槽。
这个omega学习并应用她之前分析Alpha时提到的“补偿机制”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是不是所有叫“赞迪克”的家伙，不管哪个形态，都喜欢在这种时候抬杠，并且从对话里提炼出这种不是重点却能被他们拿来“讨价还价”的信息啊？
“额，omega先生，请原谅我的直接。我还不太熟悉您的……性格偏好。不确定您刚才提到的‘补偿’，是带着某种幽默感的玩笑，还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要求？”
高深莫测……高深莫测的恶趣味。海莉薇在心里给omega的印象评价打了个补丁。
omega站直身体，双手优雅地背在身后，“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考题。而我，正在等待你的回答。”
考题？
如果将omega的这句话作为一个考题，这个问题很有趣。
海莉薇微微偏头，眼中闪过一丝考量，然后提出了一个有些出人意料的请求：“omega先生，关于‘补偿’，我可以先提供一个建议，再给出我的答案吗？”
omega似乎微怔了一下，他习惯于直接获取结果，但海莉薇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趣。
他想看看，这个刚刚展现出不凡洞察力的样本，接下来会如何表现。
是否真的如他初步判断那般，是一个聪明且有趣的存在。如果她的回答最终未能让他满意，顶多也就是失去一部分探知的兴致，倒不至于真的对她采取什么极端措施。
至少在当前，她的研究价值远大于一时的不快。
“可以。”omega的声音带着应允的淡然，“我接受你的提议。”
“我的建议是关于Alpha先生的惩戒方案。不知道omega先生对情感模块削弱与数据备份的技术掌握到何种程度？或许，您可以按照原计划执行——暂时削弱Alpha先生当前活跃的情感模块及剥离部分相关记忆，让他体验那种被剥夺的状态，这足以形成有效的威慑。”
“但关键一步在于同步完整备份他原始的情感模块数据和那段记忆，确保在未来某个必要时刻，比如在他行为可能彻底失控之前，有能力将他恢复到接近初始的状态。”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omega，尽管对方没有任何肢体语言透露情绪。
“这样，既能让Alpha和其他切片亲眼目睹‘越界’的惨重代价，感受到逐步走向‘非我’的恐惧，起到警示作用；同时，也为您保留了一个高性能切片的核心资产，避免不可逆的损失。”
omega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海莉薇心下明了，以omega的思虑周详，这种“备份与还原”的方案他极大概率早已推演过。
如果仅仅将这个技术性建议作为“补偿”的答案，显然不够分量，根本无法触及omega所期待的、能带来意外感的“刺激”。
于是，她话音落下后，轻轻吸了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
“那么，建议提完了。”海莉薇的声音放轻了些，“现在，是我的回答……”
在omega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海莉薇伸出手，迅速地拥抱了他一下。
那是一个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般的接触，带着人类的体温和一种非攻击性的柔软。
随即她便松开了手，后退回原来的安全距离，然后抬头看着他，语气带着小心的试探：
“omega先生，可以不生气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