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动持续了约莫半盏茶时间。
起初是沉闷的隆隆声,从船底极深处传上来,木头龙骨跟着一起嗡鸣,震得人脚底板发麻。接着整艘船开始左右摇晃,幅度不大,但节奏古怪——不是海浪那种起伏,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翻身,蹭到了船底。
舱里没点灯,林昭在黑暗里攥紧了被角。她胸口那个印记烫得吓人,冰蓝色和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明明灭灭,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出来。怀里的盒子更糟,已经不是烫了,是在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甸甸地撞着她的肋骨,带着某种古老的、不耐烦的韵律。
“没事。”萧凛的手按在她肩上,声音稳得像压舱石,“它在翻身。”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林昭听见他另一只手握剑时,皮革护腕发出的轻微“嘎吱”声。
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压低声音喊:“稳住!都抓紧!”
船晃得更厉害了。桌上的药碗滑到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摔成几瓣。浓黑的药汁泼在木板上,那股熟悉的苦味混进咸腥的海风里,闻着让人反胃。
苏晚晴从隔壁舱冲进来,手里还抓着几根银针。她借着舷窗透进来的惨淡月光,飞快地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蹲下身去摸她的脉。
“脉象乱得像……”她话说一半,咽了回去,但眉头皱得死紧。
林昭喘了口气,挤出个笑:“像什么?像被猫抓乱的线团?”
“像大风里的破旗。”苏晚晴没笑,手指在她腕上又停了几息,才松开,“不能再拖了。明天必须下去,你这身子……撑不过三天。”
萧凛没说话,只是按在林昭肩上的手,收得更紧了点。
震动渐渐平息。海面恢复那种诡异的平静,连浪花都看不见,只有细密的波纹,一圈套着一圈,朝着远处那赭红色的天空荡去。
可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海底那双眼睛……睁开了。
***
后半夜没人再睡。
林昭靠在舱壁上,看着苏晚晴就着油灯的光,重新配药。药材摊在油布上,大多是些晒干的根茎草叶,黑褐褐的,皱巴巴的,看着不起眼。可苏晚晴挑拣的时候极认真,指尖捻起一小片,对着灯看纹理,又凑近闻味道,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这味‘龙衔草’,”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是我师父当年从西南瘴林深处采的。他为了采这药,丢了两根手指。”
林昭看向她的手。苏晚晴的手很白,指节纤细,但虎口和指尖有薄茧——是常年捣药、捏针磨出来的。
“你师父他……”
“死了。”苏晚晴截断她的话,把挑好的药材放进药钵里,开始研磨,“采药时遇上滑坡,连人带背篓滚下了山崖。等我们找到他,人都硬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凤尾藤’。”
药杵碾在钵底,发出“咯咯”的轻响,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清晰。
林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苏晚晴低垂的侧脸,灯影在她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睫毛很长,微微颤着。
“我有时候想,”苏晚晴继续磨药,声音平平板板,“他要是知道,他拼死采来的这些药,最后会用在……用在这么个地方,会不会后悔。”
磨药的声音停了。苏晚晴抬起头,看向林昭,眼里有种复杂的东西:“可我又想,他大概不会后悔。那老头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药是用来救人的,救谁不是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林姑娘,你也是这种人。”
林昭喉咙发哽。她想说我不是,我只是……只是不想白白活这一遭。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舱外传来脚步声,是萧凛回来了。他掀开帘子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披风下摆沾着几点海水的白沫。
“都准备好了。”他说,把一卷油布裹着的图纸摊在桌上,“明天寅时三刻下潜,那时候洋流最缓。‘潜蛟’号会沉到漩涡边缘,然后靠自身重量滑进核心区。我们在那里……找锁芯。”
图纸画得很细,是格物院那帮匠人熬了无数个通宵赶出来的。漩涡的剖面图,洋流的流向,可能出现的暗礁位置……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看得人眼晕。
林昭凑过去看。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不得不眯起眼。
“锁芯可能在哪里?”她问,手指在图纸上虚虚划了一圈。
萧凛指向漩涡最中心,那个用朱砂标出的红点:“这里。按照‘天机阁’给的古籍记载,归墟之眼的核心是‘静止点’,万流归墟,唯此处不动。锁芯应该就在静止点正下方,嵌在……海床深处。”
他说“海床”两个字时,语气有微不可察的停顿。
林昭知道他在想什么。海床——那意味着他们要潜到多深?五十丈?一百丈?还是更深?“潜蛟”号那个镶琉璃窗的舱室,真的能撑住那样的水压吗?
可她没问。问了也没用。
“下去之后,”萧凛继续道,手指移到图纸另一处,“我们会启动‘定渊仪’——是格物院新做的玩意儿,靠重铁和机簧,能让船在激流里稳住一时半刻。但最多……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三百次呼吸。
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在漆黑一片、激流汹涌的海底,找到可能只有拳头大小的锁芯。
“然后呢?”林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然后,”萧凛看向她,眼神深得像此刻窗外的海,“用盒子打开锁芯。古籍上说,‘以钥启锁,归墟闭,天门合’。”
“那……盒子呢?”
“不知道。”萧凛诚实得残忍,“古籍没写。”
舱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还有远处海面若有若无的、像叹息一样的潮声。
苏晚晴把磨好的药粉倒进碗里,冲上热水。褐色的药汁在碗里打着旋,腾起一股带着苦味的白汽。
“喝了吧。”她把碗递过来,“能让你明天有点力气。”
林昭接过碗。瓷壁很烫,她不得不用袖子垫着。药汁很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苦,苦得她舌头都麻了。可她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很仔细,直到碗底只剩一点黑渣。
她把空碗递回去,舔了舔发麻的嘴唇,忽然笑了:“这药里……是不是加了黄连?”
“加了三钱。”苏晚晴接过碗,“还加了龙胆草、苦参……”
“怪不得。”林昭咂咂嘴,“苦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萧凛看着她。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跃,衬得那双眼睛格外亮,亮得有点……不真实。他胸口某个地方突然抽痛了一下,像被针扎了。
他别开眼,去看图纸上那个朱砂红点。
“睡吧。”他说,“寅时我来叫你。”
***
林昭其实没睡着。
她闭着眼,能听见萧凛在舱外低声布置任务的声音,能听见水兵们检查绳索和绞盘的动静,能听见海风掠过帆索时发出的、像呜咽一样的哨音。
还有她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心跳太快了,咚咚咚地撞着耳膜;呼吸又太浅,每次吸气都只到喉咙口就停了,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那个印记还在发烫,一阵一阵的,像潮汐。
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刚来这个世界时,乱葬岗的腐臭气和冷雨。想起码头算账那天的阳光,晒得人头皮发烫。想起萧凛装疯时那身酒气,还有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清明眼神的那个瞬间。
想起江南的烟雨,苗岭的雾,黑石岛的火光。
想起他站在宫墙下,对她说“这江山,你我共治”。
想起他割开手掌,血滴进土里,说“生死同契”。
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了,毫无预兆。她赶紧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布料吸了水汽,凉冰冰地贴着脸颊。
她不想死。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明明早就做好了准备,明明一路上都在说服自己“值得”“应当”,可到了最后关头,怕死的本能还是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活着。想看看新政推行的第十年,大晟会是什么样子。想看看格物院能不能造出真的“飞天神舟”。想看看萧凛头发白了以后,是不是还像现在这么……
舱帘被掀开了。
萧凛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木盘。盘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米粒煮得稀烂,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和切得细细的咸菜丝。
“厨子醒了,”他把盘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你晚上没吃多少,让你垫垫。”
林昭坐起来,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把脸。希望光线暗,他看不出来。
可萧凛看出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粥碗递过来,又递过勺子。
粥很烫,米香混着咸菜的味道,出奇地勾人食欲。林昭小口小口地喝,胃里渐渐暖和起来。
“萧凛。”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盯着碗里晃动的米粒,“明天我回不来了,你……”
“没有如果。”萧凛打断她,语气硬邦邦的,“你会回来。”
“可万一……”
“没有万一。”他看着她,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骇人,“林昭,你听好了——我会把你带回来。哪怕要把这海填平,把天撕开,我也会把你带回来。”
他说得那么笃定,好像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林昭鼻子又酸了。她低下头,继续喝粥,一直到碗底空了,才轻轻“嗯”了一声。
寅时的更鼓响了。
是从“潜蛟”号主桅上传来的,很闷,但穿透力极强,一声,两声,三声……像催命的符。
萧凛站起身,拿起挂在舱壁上的皮制水靠:“该走了。”
林昭也站起来。苏晚晴进来帮她穿水靠——是特制的,里层衬了柔软的羊羔皮,外层是浸过鱼油的厚牛皮,接缝处用胶封死。穿起来很笨重,动一下都费力。
最后是那个盒子。林昭把它从怀里拿出来,看了很久,才用油布一层层裹好,塞进水靠胸前的暗袋里。
她按了按胸口。盒子隔着皮料和布料,传来温热的、规律的搏动。
像第二颗心脏。
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十七个,一个不少。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水靠,脸色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显得惨白惨白的。
东方天际线那里,赭红色的天空开始泛出一点诡异的、铁锈色的光。而正前方,那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中心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潜蛟”号开始下沉。
不是沉没,是船体中部那个密封舱在注水。沉重的海水灌进来,船身一点点往下坐。海水先是淹过船底,接着是船舷,最后连甲板都开始没入水中。
林昭站在舱室门口,看着海水漫过脚面,漫过小腿,漫过腰。水很冷,刺骨的冷,水靠也挡不住那种寒意。
萧凛拉住她的手。他的手很热,掌心有茧,硌得她生疼。
海水淹到胸口了。呼吸开始困难,水压挤着肺,每次吸气都要用尽全力。
“吸气!”有人喊。
林昭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海水彻底淹没了头顶。
世界瞬间变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水流划过船体的“沙沙”声,还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舷窗外的景象光怪陆离:墨绿色的海水,漂浮的、闪着微光的不知名生物,还有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船在下沉,越来越快。
水压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耳膜痛得像要裂开。林昭不得不张开嘴,做吞咽动作,可效果甚微。她看见旁边有个水兵脸色发青,鼻孔里渗出血丝。
萧凛的手一直没松开。他另一只手按在舱壁上,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下沉,继续下沉。
舷窗外的光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仪表盘上几盏荧石灯发出的、惨绿色的微光。指针在疯狂颤抖,指向的深度数字已经超出了仪表的最大刻度。
然后,他们进入了漩涡。
不是想象中天旋地转的翻滚——相反,船身突然稳住了。可舷窗外,景象开始飞速旋转:海水、光影、偶尔闪过的鱼群……全都拉成模糊的色带,快得让人头晕。
“定渊仪启动!”有人嘶声喊。
船底传来沉重的“咔哒”声,接着是机簧运转的嗡鸣。船身震了一下,旋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林昭看向深度计——指针停在了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上。
他们到了。
漩涡最深处,静止点。
舷窗外是一片绝对的黑暗。不,不是黑暗,是比黑暗更虚无的东西,连光都被吸进去了,什么都不剩下。
只有怀里的盒子,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灼热的光芒。
冰蓝色和金色的光,透过水靠和油布,把她整个胸口照得透亮。而更深处,在那片虚无的中央,有一点同样的光,在隐隐回应。
锁芯。
就在那里。
林昭挣开萧凛的手,扑到舷窗前。她看见了一—在虚无的中央,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的、不规则晶体。它透明得像最纯净的水晶,内部却流动着冰蓝与金色的光,和她怀里盒子的光芒,一模一样。
可就在这时,舷窗外的黑暗……蠕动了一下。
不是水流,是更庞大、更缓慢的蠕动。接着,在晶体正下方,那片虚无突然裂开了两道缝隙。
暗红色的,巨大的,像刚刚睡醒的眼睛。
它看着他们。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响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低沉,古老,带着亿万年的疲惫与……饥饿。
“钥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