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公墓,苍松翠柏环绕,气氛庄严肃穆。
今日是京都陈家已故老太爷陈抗的十周年忌辰。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这将不是一个平静的日子。
清晨开始,通往公墓的道路便实施了严格的交通管制。
一辆辆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豪车,沉默地驶入这片静谧之地。政界要员、商界巨擘、世家代表……京都乃至大夏最顶尖阶层的人物,几乎齐聚于此。
陈国栋站在精心布置的祭奠主会场前方,一身昂贵的黑色定制西装,脸上悲戚与威严。
妻子苏婉站在他身旁,妆容精致,眼神却有些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天,陈国栋不仅要祭奠亡父,更要借此机会,将陈家拥有武道宗师孙女的荣耀,昭告天下!
李家的代表是李挽心,她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套装,气质清冷,目光偶尔扫过入口,等待着那个搅动她心绪的身影。
周家的家主周正雄亲自到场,带着他的儿子、也是陈浊室友的周云京。
周云京对这个曾经的陈家弃子充满了好奇,回归京都短短几天便闹得满城风雨,他实在难以想象。
陈浊的二叔陈国元和堂妹陈璇也早早到来,陈璇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不断张望着入口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纸钱燃烧的独特气味,混合着山间的湿冷,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无声地笼罩着整个公墓。
上午九时整,哀乐低回,祭奠仪式正式开始。宾客们依次上前,向陈抗那庄重的墓碑献花、鞠躬,气氛沉重而规范,却也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疏离与客套。
仪式过半,司仪正准备请家属代表陈国栋致辞时,一个平静得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这流程性的哀思。
“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浊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色休闲服,抱着粉雕玉琢、穿着黑色小裙子的陈冬儿,缓步从公墓入口走来。
他步履从容,神色淡漠,仿佛周围那众多审视、探究、敬畏的目光,都不过是拂面的微风,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陈国栋立刻换上一副标准的“慈父”面孔,快步迎上,声音激动:“小浊,冬儿,你们可算来了!快,到前面来,让各位世叔世伯都看看我的好孙女,我们陈家的骄傲!”
陈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他,走到爷爷陈抗的墓碑前。
看着黑白照片上老人那永远慈祥温和的笑容,他冰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痕迹,那是深埋心底、跨越了百年时光的深切怀念。
他轻轻放下怀中的冬儿。
“冬儿,给太爷爷磕个头。”他柔声道,声音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
陈冬儿乖巧地跪在柔软的蒲团上,认认真真地、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认认真真地说:“太爷爷,冬儿和爹爹来看您了。冬儿很听话,爹爹也很好,您不要担心。”
这纯粹而温馨的一幕,让不少心硬的宾客也微微动容。
陈国栋见状,立刻趁机上前,面向所有宾客,满脸得意,声音洪亮地宣布: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借此先父忌辰,我要向大家郑重介绍!这便是我的亲孙女,陈冬儿!别看她年纪小,她可是我陈家百年不遇的武道奇才,已臻宗师之境!”
“哗——!”
尽管早有传闻和心理准备,但当陈国栋亲口证实,一个年仅五岁的女童竟然是宗师修为时,现场还是响起了一片惊呼和哗然!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死死聚焦在陈冬儿那小小的身影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灼热的羡慕、隐晦的嫉妒,以及深深的探究。
就在这全场焦点汇聚、陈国栋志得意满的时刻——
“哈哈哈!武道奇才?亲孙女?陈国栋!你还要不要脸?!你还要骗人到什么时候?!”
一个充满了怨毒、疯狂嘶哑笑声,如同夜枭嘶鸣,骤然从人群后方响起!
只见脸上伤痕未消、腿脚还有些不便的陈浩然,眼眶通红、面目狰狞地踉跄着冲到了会场中央!
他先是指着陈浊,随即又猛地指向脸色大变的陈国栋和苏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诸位!你们都被他们骗了!陈浊!他根本就不是陈国栋和苏婉的亲生儿子!”
他声音尖锐,如同玻璃刮过地面,刺耳无比:
“他陈浊!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的野种!”
这番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陈浊不是亲生的?!”
“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陈家嫡孙吗?”
“我的天……怪不得,怪不得以前陈家主和夫人对陈浊那般冷淡,反而对养子如此溺爱……”
“原来根子在这里!竟然是这样!”
全场哗然!所有宾客都惊呆了,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目光陈浊、陈国栋、苏婉以及陈浩然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极致的震惊、疑惑、恍然,以及一种窥见豪门秘辛的兴奋。
在陈浩然喊出那句话的瞬间,陈浊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催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神识,瞬间掠过陈国栋和苏婉的身体,尤其是探查血脉本源之处。
结果……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与他同源的血脉共鸣!
真的……不是。
以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不是陈家的亲生骨肉,即便历经百年沧桑归来,也从未朝这个方向深思过。此刻这冰冷的探查结果,像是一把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并非愤怒,也非悲伤,而是一种荒诞至极的、巨大的嘲讽感,猛地冲上了他的心头!让他忽然控制不住地仰天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公墓上空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彻骨的冰凉,以及一种仿佛卸下了背负百年枷锁般的、扭曲的释然。
原来如此!原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亲生父母会如此苛待自己的孩子?
为何所有的温情与偏爱都只属于陈浩然?他陈浊,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原来并不是他命格孤煞,六亲缘浅!而是他纠结了二十多年,追寻了百年,渴望了半生的所谓亲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一场建立在谎言和调换基础上的、滑稽而残忍的戏码!
陈冬儿看到状态不对的陈浊,立马拉了拉陈浊的衣服,说道:“爹爹,你怎么了,冬儿害怕。”
陈浊这才冷了下来,抱起了冬儿,好似抱着最珍贵的宝贝,说道:“爹爹没事,爹爹没事。”
看着状若疯魔、狂笑不止的陈浊,陈国栋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心策划,在这一刻被彻底砸得粉碎!
而苏婉脸上的表情则是一片晦涩难言的复杂,有秘密被当众揭穿的羞愤,有长期压抑后的扭曲,更有一种无法面对陈浊目光的仓皇。
她猛地抬起头,对着陈浩然厉声责骂道:“你个逆子!我和你爸平常对你这么好,今天这么重大的场合,你发什么疯?!你是要毁了陈家吗?!”
陈浩然此刻已经被怨恨彻底吞噬,他反驳道:“我当然要毁了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只爱我,可一旦陈浊有了利用价值,就立刻假惺惺地去讨好他!你们真让我觉得恶心!虚伪!”
就在这时,一直狂笑不止的陈浊,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冰冷的目光,直刺陈国栋,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陈家主,你就任由你的私生子,在这里像条疯狗一样狂吠,丢尽陈家的脸面吗?”
私生子?!
这三个字,如同另一颗重磅炸弹,再次引爆了全场!
陈浊神识已然扫过陈浩然与陈国栋、苏婉的血脉联系——果然!陈浩然与陈国栋血脉同源,而与苏婉……并无关联!
陈国栋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浊,他怎么会知道?!
而苏婉的表情,瞬间从羞怒变成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她猛地转向陈国栋,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他……他是顾韵和你的儿子?!是不是?!”
顾韵!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让了解当年一些旧事的人脸色微变。那是苏婉曾经的闺蜜,也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和……情敌。
事到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陈国栋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点了点头,哑声道:“是……顾韵生下浩然后……就死了。我……我只好把他带回了陈家……”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陈国栋的脸上!苏婉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她宠爱了十几年、视如己出的养子,竟然是她最恨的女人和她丈夫生下的私生子!这简直是对她最大的羞辱和讽刺!
她猛地又看向陈浊,看着陈浊那冰冷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的眼神,再想起以前陈浊小心翼翼对自己的讨好,以及自己对他种种的冷漠、责骂甚至虐待……
一股锥心刺骨的悔恨和痛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再也无法面对这一切,猛地推开身边的人,掩面哭泣着,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会场,逃离了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而陈浩然,也震惊得呆立当场。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父亲和那个陌生女人生的……私生子?
他一时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是该为自己是“真少爷”而高兴,还是该为自搞乱了亲爷爷十周年忌日而感到茫然和恐慌。
李挽心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内心,第一次对陈浊产生了清晰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怜悯与一丝莫名心疼的复杂情绪。
这个男人,究竟背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和秘密?如今面对这足以摧毁任何人心智的家族巨变和身世揭露,他的神情却冰冷得像一块寒铁,他的内心,究竟是强大到了无所谓的地步,还是……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彻底麻木?
她第一次,对这个强势而神秘的男人,生出了一种超越利益算计的、细微的同情。
陈国元无声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到陈浊和陈冬儿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陈浊的肩膀,一切安慰尽在不言中。
陈璇也红着眼眶,紧紧拉住陈浊的手,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寒意,仿佛他体内的血液都已冻结。她带着哭腔开口道:“陈浊哥哥,你……你没事吧?”
陈浊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可他的内心,却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沙漠。
父母是假的,家族是假的,就连星源大陆那十年,与沈烟刻骨铭心的相爱,到头来也被告知只是对方设计好的一场“情劫”……
什么都是假的!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
一股毁灭一切的暴戾念头,如同黑暗的藤蔓,悄然在他心底滋生、缠绕。
感受到爹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死寂,陈冬儿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小脸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自己的金豆豆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带着哭音说道:“爹爹别难过……你难过,冬儿也会跟着难过的……冬儿心里好疼……”
女儿带着温度的泪水和充满依赖的拥抱,像是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陈浊心中翻涌的黑暗。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疯狂与毁灭欲被强行压下。他轻轻抬手,用指腹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
“爹爹不难过。冬儿不哭。”
他抱起女儿,最后看了一眼爷爷墓碑上那慈祥的笑容,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们走吧。”
如今,他已然不是陈家人。这片埋葬着陈家列祖列宗的陵园,再也没有他陈浊的立锥之地,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