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娟抬头,看见陈浊带着冬儿回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容貌气质都极为出众的陌生年轻女子,心中不由得一愣。
她下意识地打量沈烟,见她与冬儿十分亲近,冬儿也一副很喜欢她的样子,心里暗自揣测:这姑娘是谁?长得可真俊!跟小浊是什么关系?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漂亮姑娘,身体里住着的,正是她“前儿媳”的灵魂。
陈浊走上前,为双方介绍,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位是沈烟,沈老师,冬儿幼儿园的生活老师。”
然后转向沈烟,指向姜云娟和谢棠:“这是姜姨,这是谢棠。她们是我请来帮忙照顾冬儿的,都是我的家人。”
“家人”两个字,他说得自然而郑重。
沈烟听到陈浊郑重地将姜云娟和谢棠称为“家人”,心中微微一动,对这两位自然也多了几分客气与尊重。她扬起得体的微笑,向两人点头致意:“姜姨好,谢棠你好。我是沈烟,打扰你们了。”
她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当看到谢棠时,眼中有几分讶异与不自然—。
谢棠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痕实在太过触目惊心,让人下意识地会目光停留。
然而,沈烟的这点不自然,落在本就因毁容而极度敏感自卑的谢棠眼中,却被无限放大,化作了尖锐的刺痛。
更让谢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是——眼前这个美丽得耀眼的“沈老师”,分明就是江南沈家大小姐,沈烟!
江南沈家与谢家世代交好,谢棠未被毁容、还是谢家千金时,比沈烟大上几岁,虽不算至交,但在一些世家聚会中也曾多次见面,彼此认得。
那时的沈烟,是江南有名的温婉美人,而她谢棠,亦是才貌双全的谢家明珠。可一场大火,改变了一切。
如今,沈烟依旧光彩照人,甚至比记忆中更添了一份慑人的清冷高贵。
而自己呢?容颜尽毁,嗓音嘶哑,寄人篱下,靠着陈浊的怜悯才得以存身。
一个在天,明艳夺目;一个在地,形容可怖,连与故人相认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躲在角落舔舐伤口。
强烈的对比与自惭形秽,让谢棠几乎无法呼吸。
她勉强对沈烟挤出一个极其僵硬、仓促的点头,算是回应了招呼,然后便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低下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匆匆回到了自己一楼的房间,紧紧关上了房门。
沈烟看着谢棠仓皇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只当是这女孩性格内向害羞,加之容貌有损,不愿多见生人。
她哪里知道,这匆匆一瞥,已在谢棠心中投下了怎样沉重而复杂的阴影。
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陈冬儿的兴致。
她迫不及待地拉着沈烟参观完别墅的每个角落,又兴奋地跑向后院,指着波光粼粼的天湖喊道:“沈老师!看!我们家的湖!还有小船!我们去划船吧!”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湖面,将一切都染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那艘木质小船静静系在码头边,随着微波轻轻摇曳,仿佛在等待一次温馨的航行。
“爹爹!快来!我们三个一起去划船吧!”陈冬儿朝着屋里大声喊道。
陈浊从屋内走出,夕阳在他挺拔的身形上勾勒出淡淡的光晕。
他走到码头边,解开缆绳,稳稳地扶住船身,先让雀跃的冬儿小心上去坐好,然后又向沈烟伸出了手。
沈烟看着他伸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上去,指尖传来他掌心微凉而稳定的触感。只是一触即分,陈浊便松开了手,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搀扶。
待沈烟也坐稳,陈浊才轻盈地跃上船尾。
他没有去拿船桨,只是心念微动,一丝精纯柔和的灵力悄然散出,如同无形的风,轻轻推动着小船,平稳而无声地离开了码头,缓缓滑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湖泊中央。
微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清新的水汽,也吹动了沈烟颊边的碎发。
小船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四周寂静,只有水鸟偶尔掠过水面的轻响。陈冬儿趴在船边,好奇地看着水中游动的小鱼和自己的倒影。
沈烟坐在船中,看着对面陈浊沉静的侧脸,又看看身边女儿无忧无虑的笑容,再环顾这被金色柔光笼罩的湖光山色,一种强烈到几乎让她鼻尖发酸的情绪汹涌而来。
这就是她追寻百年、散尽所有修为、承受无尽孤寂想要换来的时刻吗?
一家三口,泛舟湖上,夕阳温柔,岁月静好。
百年的沧桑、挣扎、愧疚与寂寞,仿佛在这一刻,被这静谧的湖水、温柔的夕阳和女儿清脆的笑声悄然抚平、治愈。
哪怕这“一家三口”的关系如此微妙而脆弱,哪怕陈浊的沉默如同横亘在彼此间的无形屏障,但仅仅是能这样靠近,能这样看着他和女儿,沈烟就觉得,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值得了。
而陈浊,目光落在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的、三个人的倒影上。
倒影模糊了现代的衣饰,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星源大陆竹桥村外那条清澈的小河边,沈烟在河边浣衣,冬儿在岸边嬉戏,他劳作归来……
那曾是他那十年最简单也最幸福的平凡生活。
可下一秒,冰冷的现实便将他拉回。
倒影中那个温柔的女子,她的神魂,是曾与他恩爱十年却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魔族女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百年时光,更是那场刻骨铭心的欺骗与决绝的“情劫”。
这温馨的幻象,又能持续多久?
就在这时,陈冬儿忽然转过头,睁着天真的大眼睛,问出了一个最是简单的问题:
“爹爹,你会游泳吗?”
游泳?
这两个字如同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尘封许久的记忆之门。
陈浊和沈烟的心,几乎是同时猛地一颤!
他们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星源大陆竹桥村外那条大河。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邻居的小男孩阿牛失足掉进了河里,在水中挣扎。
当时正在河边的陈浊见状,想也没想就跳进了汹涌的河水里。他水性其实普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阿牛推到岸边,自己却被一个猛浪卷入河心,差点没了顶。
他在冰冷浑浊的河水中拼命挣扎,呛了不知多少口水,几乎耗尽力气,才勉强狼狈不堪地爬上岸。
他刚瘫倒在泥泞的岸边,喘着粗气,就看到沈烟发疯似的从村里跑来,脸上毫无血色,看到他的一刹那,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
她扑到他湿透冰冷的身上,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他胸膛,不是打,更像是害怕失去的颤抖与宣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夫君!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跳下去!万一……万一你上不来了,我怎么办?!呜呜呜……以后不许你再下水了!不许!听到没有!”
那天,无论陈浊如何保证、如何哄劝,沈烟就是止不住眼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紧紧攥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
陈浊心疼又愧疚,只能一遍遍地、郑重地保证:“烟烟,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下水了,我保证,你别哭了,看着我心都碎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那时河水的冰冷、泥泞的触感、沈烟滚烫的眼泪和她颤抖的怀抱。
此时此刻,在这静谧的湖心,在女儿天真的提问下,陈浊和沈烟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只一瞬。
却在彼此眼中,都清晰地看到了那片汹涌的河水,和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午后。
百年时光,仿佛在这一眼之间被压缩、穿透。
陈浊率先移开了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不会。爹爹……不会游泳。”
陈冬儿听了,咯咯地笑起来,童言无忌:“爹爹真笨!连游泳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