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北苑,陈冬儿安然入睡。
陈浊坐在阴影里,凝视着女儿熟睡脸庞,那张与沈烟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这是他在这一生一片虚无和荒诞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
白日里得知真相的冲击,如同迟来的海啸,此刻才真正席卷了他疲惫的心神。
陈国栋与苏婉……那对名义上的父母,他们多年的冷淡与苛待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自己并非他们血脉,只是一个下人的儿子。
难怪,难怪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试图靠近,换来的总是疏离与审视。
那点他曾以为是严父苛责、严母期望的情感,如今看来,不过是面对一个“外人”时,最直接也最冷漠的反应。
而这,又与沈烟那十年的“情劫”何其相似?
一百年了。他跨越生死,寻寻觅觅,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浮沉,只为了找回那个在竹桥村他对温柔浅笑的女子,那个会因为他做出“糖醋鱼”的古怪菜肴而笑得眉眼弯弯,真心赞他“夫君真厉害”的凡人妻子沈烟。
可结果呢?
那十年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原来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魔族女帝一场精心设计、或是命运强行安排、用以勘破心境的劫难。
十年恩爱,是戏。
百年追寻,是痴。
一句“形同陌路”,一句“徒增笑耳”,将他百年执着贬得一文不值,将那十年光阴碾作齑粉。
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仿佛脚下立足的大地瞬间化为流沙,不断下陷,无所依凭。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父母是假,爱情是假,那这百年挣扎,这一身修为,这斩断西山的怒火,意义何在?
而明天……就是妻子沈烟的一百年忌日了。
他下意识地在心中用了“忌日”这个词。纪念谁?纪念那个早已死去的、名为“沈烟”的凡人女子。
可偏偏,那个占据了她容貌、她身份的存在,正活生生地存在于世,是执掌魔域、俯瞰众生的女帝。
他该如何去祭奠?对着空坟,还是对着那遥不可及的星源大陆方向?祭奠的,究竟是一段被定义为“劫数”的虚假过去,还是他自己那付诸东流的百年真心?
荒诞。无比的荒诞。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另一个方向。既然陈国栋与苏婉并非生身父母,那他的亲生父母呢?那个据说是陈家下人的父亲,以及……母亲?
他们还在世吗?若在世,他们可知晓自己的存在?若知晓,他们对自己,是怀着骨肉分离的痛楚与思念,还是……根本漠不关心,甚至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承认?
抑或,他们也如同那场“情劫”一般,对自己的降临,只视为一场意外,一场麻烦?
他不敢再想下去。对亲情,对爱情,他已不敢再抱有任何期待。每一次期待的升起,似乎总伴随着更深的背叛与幻灭。
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拖入疲惫的深渊。
他靠在床背,不知不觉间,意识模糊,沉入了梦境。
再睁眼时,刺目的血腥、冰冷的权谋、沈烟女帝那淡漠的眼神,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竹桥村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懒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家小院那棵老槐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翠绿的山峦,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一切都真实得让他心脏微微发紧。
“爹爹!”
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响起。陈冬儿手里举着一个草编的蚱蜢,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依赖和喜悦。
“冬儿真棒。”他伸手,将小小的女儿抱起来,放在膝头,用蒲扇轻轻为她扇风。冬儿依偎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
这时,厨房的方向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柔而踏实。
陈浊抬头,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沈烟。
不是那个威压深重、眼神冰冷的魔族女帝,而是他的妻子沈烟。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粗布衣裙,腰间系着同样洗得发白的围裙,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白皙却并不纤弱的手臂。
她的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被汗水濡湿,贴在细腻的皮肤上。
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却透着健康的红晕,鼻尖上甚至还有一点刚才在灶台前忙碌时沾上的锅灰。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红烧肉。那是他根据遥远记忆里的味道,尝试用星源大陆能找到的、味道相近的香料和一种甜味的野果,捣鼓出来的“异界版”红烧肉。
“忙活半天,就弄出这么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沈烟走到他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眼睛里却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她将碗放在旁边的小木桌上,伸手,很自然地用手指擦了擦了陈浊脸。“瞧你,做个饭比下地还累似的。”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触感真实得让梦中的陈浊几乎想要落泪。
“尝尝看,说不定很好吃。”
沈烟拿起桌上的竹筷,夹起一小块肉,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递到他嘴边:“喏,夫君先尝。”
他张口吃下。肉质软烂,带着果木的清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咸,虽然与他记忆中的味道仍有差距,但在星源大陆,这已是难得的珍馐。
“怎么样?”她歪着头问,眼神专注。
“一般般吧。”他故意。
沈烟噗嗤一声笑了,眼波流转:“口是心非。”她自己又夹起一块,细细品尝道:“真的很好吃呢!夫君,你怎么总能想出这些新奇又美味的东西?我们竹桥村,不,怕是整个星源大陆,都没人会做这个。”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的笑容纯粹、温暖,不带一丝杂质。满是爱意与崇拜。
陈冬儿在他怀里也跟着咿咿呀呀:“娘亲,冬儿也要!”
“好,好,给我们冬儿也吃一小块。”沈烟笑着,又夹起一小块,细心吹凉,喂到女儿嘴里。
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女儿的笑声,和妻子温柔的低语。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成永恒。
这十年,没有修仙长生,没有权势争斗,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相濡以沫的温情,和看着女儿一点点长大的喜悦。
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珍贵到,梦中的陈浊宁愿散去一身通天修为,折断所有前路,只求能永远停留在此刻,与这个会为他揩汗、会真心夸赞他、眼中只有他和女儿的沈烟,平凡度此一生。
……
陈浊眼皮颤动,猛地从床上“惊醒”。
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有星空北苑的白色天花板。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抬手,指尖触到眼角。
那里,一片冰凉的湿意,清晰无比。
与此同时,星源大陆,魔宫深处。
万年玄冰玉雕琢的帝座之上,魔族女帝沈烟骤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她额间沁出的已不是细密冷汗,而是涔涔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刻刀凿进了她的神魂。
她梦见自己穿越时空缝隙,终于来到了“蓝星京都”。
映入眼帘的,是彻底颠覆她认知的景象。
无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巨塔”(高楼),街道上,钢铁铸成的“盒子”(车辆)首尾相连,速度快得惊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浑浊、陌生,带着淡淡刺鼻气味的气息。
她凭借着灵魂中那一点与陈浊、与陈冬儿微弱的血脉牵连,跌跌撞撞地寻找。终于,在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公园里,她看到了让她神魂俱颤的一幕。
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甚至还有洁白的鸽子在踱步。陈浊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礼服,眉宇间的风霜与阴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松弛与愉悦。
他怀中抱着他们的女儿陈冬儿。
冬儿长大了些,穿着缀满精致蕾丝的白色小纱裙,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像个真正的小公主,笑得见牙不见眼,那笑容纯粹而幸福。
然而,陈浊的另一只手,却紧紧、紧紧地握着另一只白皙纤柔的手。
那是一个穿着纯白曳地长裙的女人。女人头上戴着朦胧的白纱,容貌清丽绝伦,气质温婉娴静。
她正微微侧头,仰望着陈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爱慕、依赖和幸福。
然后,沈烟清晰地听到,陈浊微微低头,对那个白衣女子唤道:
“夫人。”
而冬儿,她怀胎十月、血脉相连的骨肉,也扭过头,对着那个陌生的女子,甜甜地、无比自然地喊道:“娘亲!你看爹爹给我买的糖!”
那一声“娘亲”,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沈烟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连带着灵魂都在剧烈颤抖。
周围,是许多男男女女,他们脸上都带着真诚而热烈的祝福笑容。
这是一场婚礼!一场盛大、完美、得到所有人祝福的婚礼!主角是陈浊,和那个取代了她位置的女人!
“不——!陈浊!看着我!我在这里!”
沈烟在心中疯狂地嘶吼,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冲过去,想要撕碎那白纱,想要将冬儿夺回自己怀中。
可她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坚韧至极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她的呐喊在喉咙里翻滚,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她只能像个局外人,一个卑微的旁观者,看着那个女子依偎在陈浊怀里,而陈浊的手臂自然地环抱着对方的腰肢。
冬儿开心地拍着小手,被陈浊另一只手抱得更高,一家三口的身影在漫天花雨中,渐渐融合。
“啊——!”
一声凄厉至极、蕴含着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梦魇的束缚,在空旷冰冷的魔宫大殿中炸响,回荡不休,震得殿内缭绕的魔气都为之紊乱翻腾。
沈烟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她环顾四周,玄冰玉的寒气刺骨,魔纹幽暗,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是梦……只是一个梦……
仅仅是梦到,就已让她道心震荡,魔元不稳。若那是现实……
她不敢想下去。百年前,她亲手斩断情缘,说出“形同陌路”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噬心跗骨之痛?陈浊百年追寻,是否也曾无数次体会过这般,甚至更甚的绝望?
冷汗已浸透重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寒意。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再等!
身影化作一道猩红流光,沈烟瞬间消失在帝座之上。下一刻,她已现身于魔族禁地边缘,那刚刚破土动工的“周天测星仪”巨址上空。
深夜的工地,万籁俱寂。
沈烟悬浮于空。
“带墨庸来!”她声音冰寒刺骨。
黑影闪烁,魔将将墨庸带来:“陛下!”
沈烟抬手,指向下方工地:“工程,即刻起,昼夜不息!所有人,全力赶工!”
墨庸骇然抬头:“陛下!夜晚施工,光线不明,恐……”
“去东海龙宫!取‘千幻夜明珠’!告诉他们,是本帝要用!若敢不给,本帝便亲自去取!”
“取来后,由尔等轮流灌注灵力,激发珠内本源光华!”沈烟的声音如同寒冰撞击,“本帝要这百里工地,亮如星源永昼!纤毫毕现!”
魔将领命而去。
沈烟独自立于虚空,夜风猎猎,吹动她如墨的长发与华袍,却吹不散她眼中那一片猩红的悔恨与执念。
她望着脚下这片刚刚开始的土地,仿佛能透过无尽时空,看到那个可能即将失去的人。
陈浊……等我。
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