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被阳光驱散,如同轻薄的纱幔,在林间低徊。四人站在“安魂窟”洞口,最后一次检查装备。背包被精简到最必需的程度:水、压缩口粮、急救药品、绳索、岩钉、简易工具、以及那些至关重要的古物——薄绢、册子、引脉石、琉璃梭,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安魂”蓝粉。老吴的腰伤用弹性绷带做了加强固定,他拒绝了林逸再次背他的提议,坚持要自己行走,手中多了一根更结实的登山杖。
按照青霞道人桑皮地图的指引,他们需要先向南绕行一小段,找到一条早已干涸的、被灌木和乱石堵塞的古河道,然后沿着河床上溯,在河道一处陡峭的拐弯处,转向西侧一道近乎垂直的岩壁,那里有一条被描述为“猿猱难渡”的隐秘裂隙,才是通往“龙颔”的真正秘径。
“出发。”林逸简短地说道,目光扫过同伴的脸。阿红点了点头,眼神坚定。老吴面色沉稳,豆子则紧紧牵着阿红的手,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他们离开了散发着温暖蓝光的洞穴,重新踏入湿冷葱茏的山林。按照地图指引向南,脚下的路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次生林和藤蔓之中。他们不得不依靠指北针、GpS的粗略指向,以及豆子对“舒服”方向的模糊感应(有时与地图方向略有偏差,但往往能避开特别难行的障碍),在几乎没有路的山林里艰难穿行。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找到了那条干涸的古河道。河床早已被淤泥、碎石和倒木填满,两岸陡峭,长满了喜湿的蕨类和苔藓。沿着河床上行,比在密林中穿行更加困难,湿滑的石头和深陷的泥坑时刻考验着他们的平衡和体力。老吴走得格外辛苦,腰伤限制了他的灵活性,但他一声不吭,依靠登山杖和顽强的意志一步步向前。
豆子走得很小心,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完全在路上。他不时停下,侧耳倾听,或者伸手触摸旁边潮湿的岩壁。
“豆子,怎么了?”阿红关切地问。
“水……在石头里面唱歌。”豆子小声说,“还有……小石头在动,很慢很慢。”他指的是河床里那些被水流磨圆的卵石,有些确实在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坡下蠕动——这是山区常见的地质蠕动现象,但在豆子感知里,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生命”般的意象。
林逸将这些细节记在心里。豆子的感知正在变得更精细,这或许是“血裔”能力随着环境刺激和自身成长在进一步觉醒。
沿着古河道艰难跋涉了近两个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陡峭拐弯处。这里的地形更加险恶,河道在此被一道巨大的、布满裂缝的灰白色岩壁生生截断,形成了一个高达十余米的断头崖。崖壁上流水冲刷的痕迹清晰可见,显示在久远的地质年代,这里曾是一道瀑布。如今,瀑布早已消失,只在崖壁下方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积满浑浊雨水的深潭。
“地图上说的岩壁裂隙,应该就在这断头崖的侧面。”林逸对照着手中临摹的地图和眼前的地形。
他们绕开深潭,在湿滑的崖壁下仔细搜寻。藤蔓和厚厚的苔藓覆盖了一切,几乎看不到岩石的本色。林逸用探针拨开一片格外茂密的爬山虎,后面果然露出了一道狭窄的、向上延伸的黑色裂缝!裂缝入口被几块崩落的碎石半掩着,极其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裂缝内一片漆黑,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从里面涌出,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铁锈的气息。
“就是这里。”林逸打开强光头灯,光束射入裂缝。里面比想象的宽敞一些,但也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是粗糙的石灰岩,布满水蚀孔洞和滑腻的藻类。他先探头进去看了看,裂缝并非笔直,向内几米后就拐了弯,不知通向何处。
“我先进去探一段。”林逸说着,将背包调整到胸前,侧身挤了进去。阿红紧随其后,然后是豆子,老吴最后。
裂缝内部异常安静,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衣物摩擦岩壁的窸窣声,以及偶尔滴落的水滴声在狭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空气不流通,有些憋闷。豆子似乎不太喜欢这里,小声嘟囔着“挤挤的,不好呼吸”。
向前走了约二十米,裂缝开始向上倾斜,坡度越来越陡,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攀爬。岩壁湿滑,必须万分小心。青霞道人所言“猿猱难渡”,并非夸张。
又爬升了十多米,前方豁然开朗——他们钻出了裂缝,来到了一处位于巨大岩壁中段的、宽不过两米、长十余米的天然岩架上。岩架一侧是几乎垂直向上的岩壁,另一侧则是令人目眩的深渊,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能听到隐约的水流轰鸣从极深处传来。山风在这里变得猛烈,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而岩架的前方,一条令人胆寒的“路”出现在眼前:那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天然形成的一连串浅坑和微小凸起,如同巨兽爪子在岩石上留下的抓痕,断续相连,通向云雾笼罩的对面山崖。最窄处只有巴掌宽,下方就是万丈深渊。这就是青霞道人地图上那条连接两处山崖的“天险秘径”!
“我的天……”阿红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她有轻微的恐高症。
老吴走到岩架边缘,眯着眼仔细观察那条“爪痕路”,又看了看对面隐约可见的、植被更加茂密的山崖。“路是险,但看起来那些落脚点还算结实,应该是稳固的岩层。风是最大的问题。”他紧了紧手中的登山杖,“必须贴着岩壁,重心内移,一步一步挪过去。不能往下看。”
豆子看着那条令人心惊胆战的“路”,小脸也有些发白,但他咬着嘴唇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阿红的手。
“我先过。”林逸解下背包,将安全绳(K装备包里的专业登山绳)一头系在自己腰间,另一头牢牢系在岩架上一块突出的、看起来很坚固的岩石上。“我过去后,把绳子固定在对岸,你们拉着绳子过来,会安全很多。”
没有更好的办法。林逸检查了绳结和装备,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岩壁,双手牢牢抓住第一处凸起的岩石,脚试探着踩上第一个浅坑。
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他身体微微晃动。他全神贯注,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脚与岩石的接触点上,感受着摩擦力,判断着每一个落脚点的稳固程度。身体紧贴冰冷的岩壁,一点点向对面挪动。
下方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虚空,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汗水从额头渗出,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短短二十多米的距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他终于抓住对岸一块坚实的岩石,用力将自己拉上相对平坦的崖边时,整个人几乎虚脱,靠着岩壁大口喘息。
稍微恢复,他立刻将安全绳在对岸找了一棵碗口粗、根系深深扎入岩缝的松树上绕了几圈,打上牢固的结,然后向对面挥了挥手。
接下来是阿红和豆子。阿红将豆子用背带固定在胸前,双手拉着绳子,学着林逸的样子,紧贴岩壁,一步步挪了过来。有绳子借力,心理上安稳了许多,但过程依然惊心动魄。当她踏上对岸时,腿都软了,脸色惨白。
最后是老吴。他将登山杖背在身后,双手拉绳,靠着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意志力,也顺利通过,只是腰伤显然被牵动了,落地时闷哼一声,额头全是冷汗。
四人重新汇合,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回头望去,那条“爪痕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刚刚跨过了一道鬼门关。
他们所在的这片山崖,植被更加古老茂密,多是虬结的松柏和低矮的灌木,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松针和苔藓,空气清新冷冽。根据地图和方位判断,这里已经属于“龙颔”区域的边缘。
稍作休整,他们继续前行。地势开始向下,穿过一片阴暗的松林,前方隐约传来了水声——不是轰鸣的瀑布,而是潺潺的、持续的流水声。
又走了约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了一处高耸的悬崖边缘。下方,是一个被陡峭山壁环形包围的、宛如巨大天坑般的幽深谷地。谷地中央,果然有一潭池水,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墨绿色的光泽,水面平静无波,宛如一块镶嵌在山中的巨大墨玉。这就是“寒潭”!
而正对着他们方向的潭水对岸,两座如同龙角般的险峻山峰拔地而起,中间凹陷下去,形成一道巨大的、如同巨龙张开下颌的裂口——正是“龙颔”!颔口上方,一块形如扭曲苍松的黑色巨石,孤悬突出,仿佛巨龙颌上的一颗利齿,又似一只凝望苍穹的独眼。那就是“悬松石”,也就是“星坠之眼”!
他们终于亲眼看到了!
眼前的景象,与薄绢和青霞道人的描述严丝合缝,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谷地寂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只有潺潺的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更添幽深。
“就是这里……”阿红喃喃道,举起相机,又放下,似乎觉得任何现代设备都无法完整记录下眼前这幅古老画卷的震撼。
豆子望着下方的寒潭和悬松石,小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有好奇,有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小声说:“那里……睡着了……很孤单……还有很多铁链子,绑得好紧……”
铁链子?林逸心头一震。青霞道人和废弃工厂地下的装置都提到了铁链!豆子再次感应到了!
“能看到‘匣子’在哪里吗?”林逸蹲下身问。
豆子摇摇头,指向寒潭深处和悬松石下方的阴影:“在下面……水好深……石头后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是……有光,红色的,一闪一闪,很慢,像……像心跳。”
红色闪光,像心跳!这与之前“鬼呲牙”和工厂地下的感应完全一致!看来,“璇玑阴阳匣”或者与其同源的东西,确实就在这寒潭之下,或者悬松石后的岩壁深处!
他们不敢贸然下到谷底。一是体力消耗巨大,二是怕触发未知的危险。按照计划,今天只是侦察。
林逸用高倍望远镜仔细扫描谷地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人工痕迹、可能的路径(下到谷底的路)、以及任何异常之处。阿红则用长焦镜头拍摄地形细节,并记录环境数据(温度、湿度、指南针指向——这里的磁场似乎有些微异常)。
老吴靠着一棵松树休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悬崖和密林,警惕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监视或危险。
侦察持续了约两个小时。他们确认了几点:
第一,下到谷底似乎只有一条极为陡峭的、被灌木覆盖的斜坡,坡度超过六十度,而且靠近潭边是松软的沼泽地,非常危险。
第二,悬松石所在的岩壁下方,似乎有一个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凹陷,可能是洞口或裂隙。
第三,整个谷地除了水声,异常寂静,缺乏大型动物活动的迹象,连昆虫都很少,这种生态上的“安静”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第四,在对面“龙颔”裂口上方的岩壁上,他们发现了几处颜色与周围岩石略有不同、排列规则的斑点,疑似是人工开凿的榫孔或固定痕迹,年代久远。
“看来,古人在此确实有过活动,而且可能进行过某种工程。”阿红指着那些斑点分析道,“可能是架设栈道、设置祭祀台,或者……固定那些锁链的。”
天色渐晚,山谷中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那潭墨绿色的水显得更加幽深难测。悬松石的影子被拉长,如同一只指向深渊的巨爪。
“该回去了。”老吴看了看天色,“天黑前必须回到相对安全的区域。今天收获很大,确认了地点和大致情况。下一步,我们需要制定详细的进入和开启方案,同时必须等到‘荧惑守心’的天象。”
众人开始沿原路返回。再次经过那条“爪痕路”时,因为有了经验,加上是返程,心理压力小了些,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暮色中重新看到“安魂窟”洞口隐约的蓝光时,都有一种回到临时港湾的松懈感。
洞内依旧温暖干燥。阿红立刻开始整理今天的侦察记录和照片。老吴处理腰伤。林逸则坐在“安魂盆”边,看着幽幽的蓝光,脑海中回放着寒潭那深邃的墨绿和悬松石孤寂的剪影。
豆子挨着他坐下,小声说:“林逸哥,我们真的要去那下面吗?”
“嗯。”林逸摸了摸他的头,“害怕吗?”
豆子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怕……但是,不去的话,心里老是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我……又好像在哭。”
林逸沉默。豆子与那“匣子”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时空的、悲哀的共鸣。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他将那块“引脉石”拿出来,握在手心。石头在“安魂”蓝光的映照下,内部的纹理仿佛也在缓缓流转。旁边的琉璃梭,则静静躺在绒布上,折射着梦幻般的光泽。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准备,都指向了那个即将到来的“荧惑守心”之夜。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距离“安魂窟”数里外另一处山脊的阴影里,一个穿着与山林环境完美融合的吉利服的身影,正通过高倍狙击镜,远远地望着洞口的方向。耳麦中,冰冷的声音汇报:
“目标已返回原洞穴。今日动向:经古河道、天险秘径,抵达‘龙颔’寒潭区域进行侦察,未深入核心。‘钥匙’状态稳定,有明确指向性反应。未发现其他跟踪者。‘星坠之眼’状态平静。完毕。”
短暂的沉默后,指令传来:“继续隐蔽监视。确保目标在‘窗口期’前安全。‘捕网’已在外围就位。只等‘鱼’入潭。”
夜色,彻底吞没了群山。
洞内的蓝光,仿佛黑夜中唯一温暖而坚定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