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一楼的器材室,常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和汗液发酵后的混合气味,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唯一的光源,是摆在一张废弃乒乓球台上的半截白色蜡烛。
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两张年轻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三班班长希特,标志性的“卫生胡”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对面,是二班班长波拿拿,一个身材不高,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家伙。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先开口。
短暂的安静过后,最终还是波拿拿先沉不住气。
“怎么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从梁老师那得到的消息。”希特言简意赅,“校长办公室已经下发了正式通知,新校服的订购计划,取消。”
波拿拿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他挥了一下拳头,压低了声音欢呼:“干得漂亮!我就知道,我们的反抗是有用的!”
他兴奋地在原地踱了两步,随即,脸上的笑容又迅速收敛,换上了一副五味杂陈的表情,甚至还带上了一点……遗憾?
“唉,可惜了。”波拿拿叹了口气,摊开手,“我连下一步的游行计划都做好了,设计了三条路线,还安排了人专门负责喊口号和散发传单。现在看来,都白准备了。”
希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实在不想理会眼前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对于波拿拿来说,抗议的结果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抗议本身。
那是一场盛大的、以他为主角的舞台剧,他享受的是聚光灯,是掌声,是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领袖快感。
而自己,只想要一个结果。
现在,结果有了。
他和波拿拿之间那根脆弱的、名为“共同敌人”的纽带,也随之断裂。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根燃烧的蜡烛上。
“你为什么非要把窗帘拉上?”希特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还非要点根蜡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他斜了波拿拿一眼,“话说回来,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儿?”
波拿拿立刻收起了那副遗憾的表情,换上了一种深沉的姿态。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烛火上方虚虚地晃了晃。
“你不懂。”他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带着一种戏剧化的磁性,“这,叫氛围感……在历史的转折点,在秘密的盟约达成之地,黑暗与火光,永远是最好的见证。”
希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呵。”
他站起身,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那你就跟你的氛围感一起,吃大粪去吧。”他毫不客气地说道,“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先走了。”
合作结束,伪装也就不再必要。
他和波拿拿,从入学第一天起就不怎么对付。
一个是信奉铁腕与纪律的秩序派,一个是崇尚表演与煽动的搅局者。如果不是这次天价校服事件把所有人都逼到了墙角,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坐到同一张桌子前,更别提是这种神神叨叨的交谈。
“等等!”
波拿拿急忙喊住他,几步上前拦在了门口。
“公事谈完了。”他压低声音,“我还有些私事想跟你聊聊?”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希特没什么耐心。
“昨天上午,大课间。”波拿拿的腮帮子不易察觉地鼓了一下,他一字一顿,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是不是你让人在我水杯里放泻药了?”
希特心中一动,但神色没有波兰,他看着波拿拿那张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平静地反问。
“你有证据吗?”
“没有。”波拿拿冷哼一声,眼神却死死地锁住他,“但我猜就是你!除了你这个阴沉的混蛋,没人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
希特耸了耸肩,动作轻描淡写,透着一股浑不在意的傲慢。
“哦。那我猜不是我。”
见状,波拿拿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手背上青筋毕露。
“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给我等着。”
希特没说话,只是抬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示意他让开路。
然而,波拿拿并没有动。
他死死地盯了希特几秒,脸上的怒气却一点点退去,转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嘲弄与了然的笑容。
“对了,还有件事。”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松起来,“听说你报名了今年的美术省考?”
希特有些意外。
这家伙的消息还挺灵通。他报名的事,除了班主任梁老师和极少数几个朋友,几乎没告诉过任何人。
“是又怎么样?”他回答。
波拿拿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他后退一步,重新靠回到那张乒乓球台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仿佛刚才那个咬牙切齿要报复的人不是他。
他拿起桌上一个积满灰尘的乒乓球,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抛着。
“不怎么样。就是忽然想跟你聊聊。”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品味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你知道吗,希特。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你拼尽全力,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就像一个冲锋的士兵,倒在了终点线前,这叫壮烈。”
他停下抛球的动作,用指尖捏住那颗肮脏的乒乓球。
“而另一种悲剧是,你拼尽全力,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那个东西。你把它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结果却发现……它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它廉价,粗糙,甚至有点可笑。你为之付出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目光越过烛火,落在希特脸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
“艺术,也是一样。”
波拿拿的声音在空旷的器材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和通透。
“你以为那是神圣的殿堂,是天才与灵感的应许之地。等你真的挤破头进去了,才会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个名利场。你手里的画笔,并不比商场里讨价还价的筹码高贵多少。你引以为傲的天赋,在某些人眼里,可能还不如一份漂亮的履历,或者一个有权势的爹。”
“在那个战场上,你没有任何武器,除了你自己。你以为你在向世界宣战,但世界根本就看不见你。”
“大多数时候,你会输得一败涂地。你的旗帜会倒下,你的城市会变成一片画错的颜色。没有人会为你鼓掌,更没有人会为你惋惜。”
“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只是一个人。”
他说完,将那颗乒乓球轻轻一弹,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墙角一个破旧的纸箱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记住我的话,大艺术家。享受我们这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吧。因为这很可能是你这辈子,能赢的最后一次了。”
“祝你好运。”
波拿拿笑着说,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口的通路。
希特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波拿拿,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在他的印象里,波拿拿一直是个跳梁小丑,一个热衷于制造混乱和吸引眼球的表演型人格。
他的话语永远是煽动性的,他的行为永远是夸张的。他就像那种街头的劣质烟花,噼里啪啦响得热闹,散尽之后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呛人的硫磺味。
可刚才那番话……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