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王首一中的校园已经沉静下来。
喧嚣随着放学铃声褪去,只剩下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像一幅铺在地面上的巨大抽象画。
赵禹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他刚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校园文明标兵”评选的文件,感觉身体里那股属于社畜的疲惫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跃跃欲试的能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远处的操场上还有三三两两打球的身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青草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真好啊。
他喜欢这种感觉。风平浪静,一切井然有序。作为德育处主任,没有什么比“天下太平”更让他有成就感了。
心血来潮,不如去巡视一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
与其在办公室里枯坐,不如去感受一下自己治下的“领地”。看看教室门锁好了没,看看有没有偷偷在角落里谈恋爱的小情侣,或者干脆找个落单的学生聊聊最近的烦恼。
教育嘛,首先是人的教育。而人,是需要用脚去走近的。
赵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心情愉快地走出了德育处办公室。
刚走到行政楼下的小花园,他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贾许。
他的得力干将,德育处的二把手。
只是此刻的贾许,和平时那个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背对着赵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风景,就那么站着,肩膀微微垮塌,整个人的轮廓都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精气神的颓唐。
连他那身板正的白衬衫,后摆都从西裤里挣脱出了一角,皱巴巴地耷拉着,像一面打了败仗的旗。
赵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贾老师?”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贾许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迅速转身,脸上闪过一丝极度慌乱的神色,在看清是赵禹后,那慌乱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僵硬的、不自然的镇定。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赵禹注意到,他扶眼镜的手指,在轻微地发抖。
“主……主任。”贾许的声音有些干涩,“您还没走?”
“准备去教学楼那边转转。”赵禹的目光在贾许脸上停顿了几秒。
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镜片也挡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疲惫。
这状态,可太不对劲了。
“你这是怎么了?”赵禹眉头微皱,“丢魂儿了?”
贾许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结滚动半天,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出什么事了?”赵禹的语气严肃起来,“家里?还是工作上?有事就说,别一个人扛着。”
贾许的嘴唇翕动着,脸上的表情是赵禹从未见过的复杂。
有屈辱,有挣扎,有荒诞,还有一丝……释然?
但最终,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
贾许低下头,避开了赵禹探询的目光,声音里满是疲惫。
“没什么,主任。”
“就是……忽然觉得有点累。”
累?
赵禹看着他。这个解释显然太过敷衍。
但贾许不想说,他也没法逼问。
赵禹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贾许的肩膀。对方的肩胛骨瘦削而僵硬,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那股紧绷。
“行吧。”赵禹收回手,“最近学生的事是多,你也别太拼了。该休息就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德育处离了谁都照样转,可你要是垮了,我上哪再找个这么得力的副手去?”
这番话,半是安抚,半是肯定。
贾许的肩膀似乎松弛了一点。他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主任关心。”
“我没事,就是有点……嗯,有点累,缓缓就好了。”
“那你早点回去吧。”赵禹叮嘱道。
“好。”
贾许点点头,像是得到了赦免,转身迈开步子。
他的背影依旧有些僵直,脚步也比平时快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
赵禹站在原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校园路的拐角。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贾是个厚道人啊……明明那么累了还不忘记工作。
赵禹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感慨,甚至还有点感动。有这样的下属,夫复何求?
他重新调整好心情,继续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傍晚的教学楼。
走廊里空空荡荡,声控灯随着赵禹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又在他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光与影追逐着他的身影,有一种电影镜头般的寂静感。
高二教学区。
大部分教室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赵禹一路走过,偶尔会用手拉一下门把手,确认是否锁好。
这是他的职业病。
路过高二(3)班时,他脚步一顿。
门没锁。
不仅没锁,还虚掩着,留着一道约莫两指宽的缝隙。
里面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音。
赵禹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值日生忘了锁门?还是有学生躲在里面?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属于安全隐患。
“有同学在吗?”
他敲了敲门,扬声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也许是真的没人,只是忘了锁。
赵禹心里想着,手已经搭上了门把手,轻轻向里一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了。
就在门缝扩大的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猛地窜上赵禹的心头。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
一道冰冷刺骨的水流,携带着一股塑料桶的廉价气味,从门框上方猛地倾泻而下!
兜头盖脸,精准命中。
下一秒,赵禹整个人都被冰凉的液体彻底吞噬。
凉水顺着他的头发,糊住了他的眼睛,灌进了他的衣领,沿着脊椎一路向下,所到之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赵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无奈地睁开眼。
视野里一片模糊。
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衣服也完全被打湿,水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整个人,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
走廊里,死一样的寂静。
大概过了三秒钟。
教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卧槽……”
“完……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