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的香樟树下,光影斑驳。
云婳站得笔直,像一棵移植到这里的小白杨。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十五分钟。
每三分钟,她会低头检查一次自己的衣着。
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一双白色帆布鞋。
是不是太刻意了?会不会显得自己很重视这次出行?重视,就意味着有所图。她不希望他这么认为。
脑子里,两个小人正在激烈辩论。
小人A:《社交礼仪纲要》第三章第七条,与非亲密关系的上位者会面,应表现出适度的郑重。
小人b:指令错误。对方已明确定义场景为“假期”,关系为“朋友”。过度郑重等于无视指令,会造成负面观感。
小人A:但“朋友”的定义模糊,缺乏可量化的行为指标。在获得更多数据前,维持谨慎是风险最低的策略。
小人b:……
辩论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他。
赵禹从街角拐过来,步子迈得很大,带着一种松弛的节奏感。
他走近了,带着一身清晨阳光的味道。
“等很久了?”他笑着问,声音比在办公室里低沉,也更柔和。
云婳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立正,微微欠身:“没有,老师。我也是刚到。”
赵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种略带无奈的莞尔。
他伸出手,仿佛想拍拍她的头,但手在半空中停住,最后只是挠了挠自己的后颈。
“都放假了。”他说,“没必要对我那么拘谨,像是正常朋友那样相处就行了。”
他顿了顿,眼神很认真地看着她.
“……”
赵禹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有兴趣,故意拖长了音,“今天想去哪儿玩?”
这个问题,她在昨晚的预演中已经回答了十七次。
最优方案是提供三个备选,A是看艺术展,b是逛书店,c是去科技馆。每个选项都经过了风险评估,确保不会暴露过多的个人偏好,同时又能体现一定的文化素养。
但此刻,看着赵禹那双不带任何审视意味的眼睛,她准备好的标准答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都可以。听老师……听您的安排。”
“行,那就听我的。”赵禹笑了笑,“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云婳抬起头,有些意外。
“对,爬山。”赵禹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声响,“在办公室坐久了,感觉自己快变成一块风干的腊肉了。正好出去,让骨头见见太阳,接接地气。”
云婳看着他,又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出租车在城市的车流里穿行。
司机是个热情的胖大叔,车载音响里放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情歌,歌词甜得发腻。
云婳靠窗坐着,姿势一丝不苟。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建筑,仿佛在研究城市规划的肌理,但实际上,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身旁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沐浴露味道,混着阳光的气息,形成一种让她无法分析的、陌生的、却不讨厌的氛围。
赵禹也在看她。
他看的不是她,是车窗玻璃上她模糊的倒影。
女孩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一动不动。
她太安静了。
这样下去不行。
沉默是社交的天敌。
赵禹清了清嗓子,决定主动出击。
“早上看新闻了吗?”他选择了一个自认为足够荒诞、足够安全的话题。
云婳转过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样子。
“嗯,手机有收音机。”
“挺离谱的吧?把鸽子粪便当艺术品,还编号保护。”赵禹笑了,“我都能想象,过两天就会有‘先锋艺术家’出来宣布,他能从粪便的螺旋角度和颜色,判断出这只鸽子的飞行姿态和哲学思想。”
他本以为云婳会笑,或者至少会附和一句“真无聊”。
但云婳只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说:“您说的这个,属于符号学范畴。将无意义的自然物(粪便)进行人为的编码和命名,赋予其社会性的象征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行为。虽然媒介比较……特殊,但从后现代主义的解构视角来看,它消解了传统艺术的神圣性,确实具备一定的颠覆价值。”
“……”
赵禹张了张嘴。
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你……平时除了看书,还喜欢做什么?”
云婳想了想,回答道:
“整理。”她说。
“整理?”
“嗯。”云婳的表情依然平静,“比如,根据杜威十进制分类法,对我的个人藏书进行周期性的结构优化。或者,按照音序、发行年代、所属厂牌和音乐流派,对我收藏的黑胶唱片进行多维度矩阵式归档。”
赵禹沉默片刻,问道:“你平时经常跟林老师交流吗?”
云婳点了点头,道:“嗯,林老师很关心我,经常会找我谈心。”
“……”
好吧,那就不奇怪了。
“其实,我挺喜欢爬山的。”赵禹看着前方,语气变得悠远了一些,“你知道吗,有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或者工作,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到处都是墙,你不知道出口在哪儿。”
云婳的目光专注起来,她在认真倾听。
“但爬山不一样。”赵禹继续说,“路就在脚下,方向只有一个,就是向上。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一步一步往上走。流汗,喘气,感觉自己的心跳,感觉肌肉的酸痛。这种感觉特别真实。”
“你会累得像条狗,心里把这座山骂一千遍,发誓再也不来了。但等你真的爬到山顶,看到整个城市都在你脚下,变得像沙盘一样小,那些烦心事,好像也跟着变小了。”
“你在山顶可能就待个十分钟,喝口水,吹吹风,然后就得下山。听起来挺亏的,对吧?费了半天劲,就为了这十分钟的风景。”
他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云婳一眼。
“但我觉得值。因为最重要的不是那十分钟,而是你爬上来的每一步。那个过程,让你重新确认,你还活着,你的身体还有力量,你的意志还能战胜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