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宋的海洋战略在澎湖迈出坚实一步,北伐大军对汴京的包围圈日益收紧之际,帝国的西南边陲,一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外交风波,悄然降临。
这一日,临安城沐浴在初冬的暖阳下,市井喧嚣,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然而,一队风尘仆仆、装束奇特的人马,手持节杖,护送着几辆覆盖着彩绸的贡车,穿过熙攘的御街,直抵皇城宣德门外,引起了百姓的围观和窃窃私语。
为首者,是一位身着华丽白族服饰、气度雍容的中年文官,正是大理国特使、清平官(宰相之职)高量成之子高寿昌。
“大理国使节高寿昌,奉我主景宗文武帝之命,特来朝觐大宋皇帝陛下,恭贺天朝北伐大捷,并献上国书与贡礼!”高寿昌在宫门外朗声通报,态度不卑不亢。
消息迅速传入大内。
福宁殿中,赵构正与李纲、赵鼎商议北伐粮饷事宜,闻报后,君臣三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大理国,位于云贵高原,立国已百余年,虽非如辽、金般的强敌,但地处西南要冲,民风彪悍,且与吐蕃诸部关系微妙,其动向一直是大宋西南边境稳定的关键。
以往,大理与宋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藩属”关系,定期朝贡,接受册封,但内政完全自主。
秦桧当政时,一味对金妥协,对西南事务疏于经营,双方关系渐趋冷淡。
如今,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大理突然遣使前来,其意图,耐人寻味。
“宣。”
赵构放下朱笔,神色平静。他心中迅速盘算:是见大宋北伐势如破竹,前来锦上添花,稳固关系?
还是见大宋与金国死磕,想趁机在西南谋求利益?
亦或是,其国内出现了什么变故?
片刻后,高寿昌在内侍引导下,步入庄严的紫宸殿。
他依礼参拜,举止得体,尽显邦交礼仪。
“外臣高寿昌,叩见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使平身,看座。”
赵构声音温和,却带着帝王的威仪,“大理国主遣使远来,朕心甚慰。一路辛苦。”
“谢陛下。”
高寿昌谢恩后坐下,双手呈上国书,“此乃我主亲笔国书,恭贺陛下诛除奸佞,整肃朝纲,岳元帅北伐连战连捷,兵威震于寰宇。
我主闻之,不胜欣喜,特备薄礼,以表敬意。”
随即,贡礼清单被宣读,无非是滇马、药材、宝石、大理石雕等土产,虽珍贵,却也在常例之中。
赵构让内侍接过国书,略一览看,无非是些客套的贺词和重申藩属关系的官样文章。他微微一笑,道:“贵国主有心了。
朕与大理,乃唇齿之邦,自当和睦相处,共保西南安宁。”
高寿昌见赵构态度友善,心中稍定,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略带几分忧色:“陛下圣明。
然,外臣此次前来,除朝贺之外,亦有一事,不得不冒昧奏报陛下知晓。”
来了!正题来了!殿内李纲、赵鼎等人神色一凛。
赵构则不动声色:“哦?贵使但说无妨。”
高寿昌叹了口气,道:“陛下容禀。
近年来,我大理国西部,与吐蕃接壤之乌蛮(彝族先民)、白蛮(白族)诸部,时有摩擦。
去岁以来,吐蕃东北部之唃厮啰部,势力渐涨,其首领董毡,野心勃勃,屡屡纵容部族越境劫掠,蚕食我牧场、盐井,杀我边民。
我主屡遣使交涉,然董毡恃其地险,态度骄横。
近日,其更是陈兵边境,蠢蠢欲动。
我大理国小民贫,恐难独力抵御……故而,我主特遣外臣前来,恳请天朝陛下,念在藩属之情,主持公道,或遣一上将,陈兵边境,以震慑吐蕃,则我大理举国上下,感念天恩!”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遭受强邻欺凌、寻求宗主国庇护的弱国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然而,赵构、李纲、赵鼎何等人物,岂会轻易被其言辞所动?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大理国力不弱,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其真正目的,恐怕是一石三鸟:
一是借大宋之威,吓阻吐蕃,缓解边境压力;
二是试探大宋在全力北伐之际,对西南的掌控力和态度;
三是若大宋真的出兵,无论胜败,大理都可坐收渔利,甚至可能趁机扩张势力。
李纲轻咳一声,出列道:“高使者,吐蕃扰边,确是可虑。
然,我朝正倾举国之力北伐,志在恢复中原,此乃第一要务。
兵马钱粮,皆用于北线,恐一时难以抽调重兵南下。
且西南道远,山川险阻,用兵非易啊。”
这是实话,也是委婉的推脱。
高寿昌似乎早有准备,立刻接口道:“李相所言极是。
外臣亦知天朝北伐乃千秋大业,不敢奢求天朝立刻派遣大军。
然……或可请陛下赐下诏书,严词斥责董毡,令其收敛?
或……准许我大理,自行招募勇士,购置军械,以御外侮?
若天朝能开放边境互市,允我大理购买些许可资守城的劲弩、铁甲,则我大理军民,必感陛下天恩,誓死扞卫边疆,绝不让吐蕃威胁天朝西南屏藩!”
图穷匕见!
真正的目的在此——寻求军事技术和物资的支持,尤其是大宋严格管制的新式军械!
一旦大理获得这些,其军事实力将大幅提升,对西南格局的影响将难以预料。
赵构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和。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高寿昌面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恭敬的外表,看清其背后的真实意图。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这是一个棘手的外交难题。处理不当,要么被大理当枪使,陷入西南泥潭,分散北伐精力;
要么可能将大理推向对立面,甚至迫使其与吐蕃勾结,威胁大宋后方。
赵构沉默片刻,忽然朗声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自信与力量:“高使者,吐蕃董毡,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我大宋王师,北破金虏数十万,岂会容一隅部族猖狂!”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然,李相所言亦是实情。
北伐乃国之大事,不容有失。
朕,可以下一道敕书,申饬董毡,令其安分守己。
至于军械嘛……”
赵构顿了顿,看到高寿昌眼中闪过的期待,缓缓道:“大宋军械,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授。
然,大理既为藩属,朕亦不能坐视其受欺凌。
这样吧……”
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朕可特许,在边境指定地点,开设官营坊市。
大理可以滇马、药材、铜料等物资,交换一批……嗯,诸如强弓、皮甲、刀剑等常规军械,以为自保。
数量、种类,需由我朝官员核定。
至于神臂弩、步人甲等利器,乃军国机密,恕难从命。”
这是一个精妙的平衡策略:既展示了大宋的宗主威严和一定程度的支持,安抚大理;
又严格控制了核心技术的外流,避免养虎为患;
同时,通过以物易物的坊市,还能为大宋获取急需的战略物资(如滇马),并将大理的经济在一定程度上与宋朝绑定。
高寿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掩饰过去。
能得到常规军械的贸易许可,已算是不小的收获,至少增强了国防,也试探出了宋朝的底线——支持有限,警惕性很高。
他连忙躬身谢恩:“外臣代我主,叩谢陛下天恩!陛下圣明!”
“至于震慑吐蕃,”
赵构继续道,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何需劳师动众?
传朕旨意,令川陕宣抚使吴玠,调一支精骑,巡边耀武!
让那董毡知道,大宋的刀,不仅能砍金虏的头,也能斩断一切敢犯天威的爪子!”
“陛下圣明!”李纲、赵鼎等人齐声附和,心中佩服。
陛下此举,恩威并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维护了宗主国威严,又避免了陷入被动,堪称外交杰作。
高寿昌心中凛然,这位年轻宋帝的强硬和精明,远超他的预期。
他恭敬地献上礼单,完成了朝觐仪式。
当日晚,赵构在宫中设宴款待大理使团,礼仪周到,气氛融洽。
但宾主双方都清楚,平静的湖面下,是暗流的交锋。
夜深人静,赵构独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从北方的汴京,移到西南的大理。
北伐是当务之急,但帝国的边疆,处处都需要经营。
大理的这次试探,提醒他,一个强大的王朝,必须四方稳固。
“西南……”
赵构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地图上大理的位置,“待朕光复中原,整顿内政之后……这片美丽的土地,也该有新的秩序了。”
西南边陲的风云,因为大理使节的到来,悄然翻涌。
而赵构,已经为未来,落下了一颗关键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