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四年,夏。
兴庆府的天空,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中。
晋王李仁友与太子李纯佑两派的斗争,已从朝堂争吵、边境摩擦,升级到了武装对峙的边缘。
皇宫内外,双方势力的甲士剑拔弩张,一场流血的宫廷政变似乎随时可能爆发。
年老体衰的夏仁宗李仁孝,在病榻上收到了“盐州火并”的噩耗,又闻晋王党羽正在秘密调动京城附近的“铁鹞子”重骑兵,深知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在此内忧外患、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危急时刻,这位统治西夏近半个世纪的君主,以其最后的政治智慧,做出了一个看似屈辱、实则深谋远虑的缓兵之计——向南宋上表称臣,请求内附。
病榻决策,以退为进。
夏仁宗的寝宫内,药香弥漫。
只有太子李纯佑、老相斡道冲等极少数心腹重臣在场。
夏仁宗气息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锐利。
“父皇,晋王叔……其心已昭然若揭!京城兵马异动,恐……恐就在旦夕之间!”李纯佑跪在榻前,声音焦急。
斡道冲老泪纵横:“陛下!国势危如累卵,内斗不止,外有强虏(蒙古)虎视眈眈!若再不决断,祖宗基业将毁于一旦啊!”
夏仁宗艰难地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朕……时日无多矣。然,国祚不可倾覆……晋王……借蒙古之势,其志在篡逆……然,其势大,若硬拼,必是内战,国力耗尽,徒使蒙古、南宋得利……”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为今之计……唯有……行险招,以退为进!”
李纯佑和斡道冲一愣:“陛下之意是?”
“即刻……遣使赴临安……上表……称臣!”夏仁宗一字一顿地说道。
“称臣?!”李纯佑惊呼,这无异于将西夏百年基业拱手让人?
“非是真降……”
夏仁宗喘息着解释,“此乃缓兵之计!一则可借南宋之名,震慑晋王!使其不敢轻举妄动,背负‘叛国’之名。
二则可争取时间,让你(指太子)整合忠于王室的势力,稳住局势。
三则……可向南宋求援,要粮、要饷、要军械,增强我方实力!
四则……若……若朕有不测,你(太子)可借大宋册封之名,正统即位,晋王若反,便是逆臣贼子,天下共击之!”
老谋深算的斡道冲立刻明白了此计的妙处:“陛下圣明!此乃金蝉脱壳,驱虎吞狼之策!表面称臣,实为自保,更可借力打力!只是……南宋朝廷,会相信吗?又会开出何等条件?”
夏仁宗闭上眼睛,疲惫地说:“赵构……是聪明人……他需要西线安稳……只要我西夏不倒向蒙古,他必愿相助……条件……可谈……但底线是……保持国体,自治如故……快去……迟则生变!”
临安接表,君臣议策。
兴庆府的使团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临安,呈上了夏仁宗言辞恳切、甚至有些卑微的“乞降表”。
表中,夏仁宗自称“臣李仁孝”,痛陈“国内奸佞(影射晋王)勾结北虏,挟制主上,社稷危殆”,恳请“天朝皇帝陛下念甥舅之谊,垂怜拯救,许以内附,发天兵以清君侧”,并承诺“永为藩辅,世世称臣,岁岁朝贡”。
这份突如其来的降表,在临安朝堂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紫宸殿内,赵构召集重臣商议。
“陛下,”枢密使李纲持重道,“夏主此表,事出突然,情辞迫切。
观其内容,内忧外患应是实情。
然,其真心有几分,权宜之计几何,需仔细斟酌。
恐是借我朝之力,平息内乱之策。”
参知政事赵鼎分析:“然,此乃天赐良机!若允其内附,则我西线可保无虞,可全力应对蒙古。然,亦需防其反复无常。臣以为,当顺势而为,加以约束。”
兵部尚书则从军事角度考虑:“若允其请,发兵入夏,则需深入其境,后勤漫长,若晋王勾结蒙古顽抗,恐陷入泥潭。若不予实际兵援,仅以钱粮军械助太子,则恐其不敌晋王。”
赵构静听群臣议论,手指轻轻敲击御案,心中已有决断。
他看穿了夏仁宗的意图,但这恰恰符合南宋的利益。
他要的不是吞并西夏,而是一个稳定、亲宋的西夏作为战略屏障。
“诸卿所言有理。”
赵构缓缓开口,“夏主此表,求生之意切,称臣之心未必真。然,于我国而言,一个内乱不止、或倒向蒙古的西夏,远不如一个名义上臣属、实则亲我的西夏。”
他随即定下方略:
“一、准其所请! 册封夏主李仁孝为归义郡王,夏国主,仍赐姓赵(以示恩宠)。
册封太子李纯佑为西夏节度使,朔方郡公。”
“二、不予直接出兵,但即刻调拨粮草十万石,箭矢五十万支,精铁兵器五千件,助太子平乱。”
“三、严词申饬晋王李仁友,斥其勾结外虏,图谋不轨,令其即刻解甲归府,听候夏主发落!若敢抗命,视为国贼,天兵必至!”
“四、命川陕宣抚使吴玠,陈兵边境,耀武扬威,以为太子声援,震慑晋王及蒙古!”
“此策,名为受降,实为扶弱抑强,以夏制夏。我要的,是西夏不能乱,更不能投蒙!”
兴庆风波,暂得喘息。
南宋的册封使团和援助物资迅速西进。
同时,吴玠在边境大张旗鼓,摆出随时可能入夏平乱的架势。
消息传回兴庆府,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
太子一党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他们得到了南宋法理上的承认和海量物资援助,更有了“奉诏讨逆”的大义名分。
太子李纯佑迅速调动忠于自己的军队,控制了兴庆府部分要害,并传檄各地,指责晋王“勾结蒙古,祸乱国家”,号召军民共讨之。
晋王李仁友则陷入了极大的被动。
他没想到夏仁宗会走出“称臣”这步棋,更没想到南宋反应如此迅速强硬。
直接起兵造反,就是公然对抗“天朝”,不仅要面对太子的军队,还可能招来南宋的干涉,甚至给蒙古介入的口实(蒙古亦可借口“平叛”入侵)。
他虽与蒙古有勾连,但蒙古主力远在东方,一时难以给予实质支援。
在内外压力下,晋王党内部出现分歧,部分将领开始动摇。
迫于形势,晋王李仁友被迫暂时收敛锋芒,上表自辩“忠心”,并将军队后撤,表示服从“王命”。
但他暗中仍在积蓄力量,联络蒙古,等待时机。
夏主病逝,太子继位。
这场风波暂时平息后不久,年迈的夏仁宗李仁孝病逝。
太子李纯佑在斡道冲等大臣拥戴下,凭借南宋的册封,顺利即位,是为夏桓宗。
他即位后,立即遣使向南宋报丧并谢恩,重申藩属之谊。
表面上,西夏恢复了平静,重新确立了附宋的国策。
然而,暗流依旧汹涌。
晋王李仁友的势力并未被根除,只是暂时蛰伏。
蒙古的威胁依然存在。
夏桓宗李纯佑的统治基础并不牢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南宋的支持。
临安清醒,静观其变。
临安朝廷对西夏的局势洞若观火。
赵构对重臣说:“西夏之臣,非心服也,势不得已也。
李纯佑借我之势得位,其国内矛盾未消,晋王未除,蒙古未远。
我朝当继续以钱粮军械助其稳固统治,但绝不轻易派兵直接卷入其内斗。
同时,加强边境戒备,以防有变。”
南宋的策略非常清晰:维持西夏现状,使其作为战略缓冲。
既不求其真心归附,也绝不容其倒向蒙古。
缓兵之计,胜负未分。
夏仁宗李仁孝临终前的“称臣”之举,确实是一步成功的缓兵之计。
它利用宋蒙矛盾,借助南宋的威慑,暂时压制了国内最大的反对派(晋王),为太子顺利即位赢得了时间和空间,避免了国家立即陷入内战和分裂。
然而,这剂药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西夏内部的深刻矛盾(集权与贵族、亲宋与亲蒙)并未解决,反而因为外部势力的介入而更加复杂。
西夏的未来,依然充满了变数。它就像一根绷紧的弦,悬在宋蒙两大巨人之间,任何一方的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化,都可能让这根弦骤然断裂。
“夏主称臣”的戏码暂时落下了帷幕,但西夏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这场围绕着丝绸之路东端战略要地展开的暗战,仍在继续。
而临安与兴庆府之间,那种基于利益交换和相互利用的脆弱君臣关系,能维持多久,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