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五年,深秋。西风卷着临安城头猎猎的龙旗,也送来了万里之外、裹挟着血与火的讯息。
一份份来自西域、河中、乃至更遥远罗斯地区,经由畏兀儿商人、大食(阿拉伯)使者、犹太商队、甚至被俘虏的西辽官员辗转带回的、零碎、矛盾却又惊心动魄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在临安朝廷高层激起阵阵剧烈而不祥的涟漪,最终汇聚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拼图:
蒙古大汗铁木真,率领他的“苍狼”铁骑,在西方世界,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堪称灭世的飓风。
最初的片段是模糊而难以置信的。
有说花剌子模帝国,那个横跨中亚、曾与西辽并立的庞然大物,在短短一两年间都城陷落,苏丹摩诃末忧愤而死,其子札兰丁逃亡不知所踪。
有说钦察草原(南俄草原)诸部被“像驱赶牛羊一样”屠杀、征服。
有说阿兰人、高加索诸部、基辅罗斯的联军,在卡尔卡河畔遭遇了“来自地狱的骑兵”,全军覆没,王公贵族被屠戮殆尽。
有说不里阿耳(伏尔加保加利亚)、康里、钦察等部族要么臣服,要么灭亡。
更有骇人听闻的传闻,蒙古人攻陷了“富庶如天堂、城墙高耸入云”的玉龙杰赤(花剌子模旧都)、撒马尔罕、布哈拉等名城,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城,“尸积如山,血染阿姆河”,能工巧匠被掳走,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
起初,临安的君臣们还带着几分将信将疑。
毕竟,西域道阻且长,传言多有夸大。
花剌子模也曾是雄踞一方的大国,岂能如此不堪一击?罗斯诸国,更是遥远如传说。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细节的相互印证,随着侥幸逃脱的波斯银匠、被掳后又赎身的犹太学者、乃至蒙古军中服役的契丹工匠(通过秘密渠道)带回的第一手见闻,那血淋淋的、令人战栗的真相,逐渐清晰起来。
枢密院职方司的密室中,空气仿佛凝固。
巨大的坤舆全图上,从漠北到里海,从河中到第聂伯河,被朱砂笔醒目地标出了一条蜿蜒而粗重的、不断向西延伸的箭头。
箭头所指之处,一个个曾经响亮的名字旁,被标注上“亡”、“溃”、“降”等触目惊心的字样。
枢密使李纲、同知枢密院事赵鼎、兵部尚书、职方司主事等重臣围图而立,面色凝重如铁。
“核实了。”
职方司主事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花剌子模,确已亡国。其都城玉龙杰赤,坚守七月,城破之日,蒙古人……屠城。
工匠妇孺被掳,余者尽戮。
撒马尔罕、布哈拉等名城,亦遭浩劫。
其苏丹摩诃末,确病死于里海孤岛。王子札兰丁尚在抵抗,然势单力孤。”
“钦察诸部,已被打散,部分西逃,部分归附。阿兰、奇恰克等部,或灭或降。”
“罗斯……情况最惨烈。
去岁(1223年),蒙古大将速不台、哲别,以两万骑,于卡尔卡河畔,大破基辅、切尔尼戈夫等公国联军约八万。
罗斯诸王公,被俘者,尽数被处死,方式……极其残酷。
此战之后,第聂伯河以东,已无可阻挡蒙古之力。
今岁,蒙古主力似已深入罗斯腹地,兵锋直指基辅。”
李纲的指尖重重按在地图上“基辅”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其即将承受的灼热与痛苦。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两年……不,是三年!铁木真用了不过三年时间,自东方起兵,横扫万里,灭国数十,屠城无算。
其兵锋之锐,进军之速,手段之酷,亘古未见!昔匈奴、突厥、回纥之盛,亦无此骇人之威!
此非寻常边患,实乃……浩劫!”
赵鼎深吸一口气,接口道:“李相所言,振聋发聩。此蒙古之强,非仅在弓马。
据细作所探,其军制,十户、百户、千户、万户,如臂使指;其战术,迂回包抄,诈败诱敌,动如雷霆;其用间,分化瓦解,无孔不入;其攻城,驱俘为前驱,用炮(回回炮)石如雨,更兼火药爆破之术!
且所过之处,凡抵抗者,必屠其城,以儆效尤;降者,则收其丁壮为‘签军’(仆从军),以攻他城。
如此滚雪球般,越战越强,越杀越众!
此等战法,此等心性,实为我华夏数千年来未遇之大敌!”
“更可虑者,”兵部尚书声音低沉,“是其战略。
铁木真西征,绝非仅仅为掠夺财货。观其用兵,步步为营,灭国则设‘达鲁花赤’(镇守官)以治之,收其工匠、学者以用之。
其志,恐在囊括四海,混一字内!
如今西方已定大半,其兵锋,终有一日,会指向东方。
届时,我大宋,将直面此吞噬了半个世界的洪荒巨兽!”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地图上那狰狞的红色箭头,仿佛在无声地咆哮、蔓延。昔日,他们担忧的是金国、是西夏、是蒙古的游骑。
如今,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残、更加高效的战争机器,正在遥远的西方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完成它的血腥整合。
一旦它调转马头……
“陛下驾到!”内侍的通报打破了沉寂。
赵构身着常服,面色沉静,但眉宇间凝聚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挥手免礼,径直走到地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那横跨欧亚的红色箭芒。
“诸卿所议,朕已知悉。”
赵构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铁木真,枭雄也。
其志,不在草原,不在西域,而在……天下。此人不死,天下不宁。”
他顿了顿,手指点向地图上西夏、金国残余、以及南宋的疆域,“然,其若要东向,有三途:
一,灭夏,自河西、陇右入蜀,或下关中。
二,灭金残部,自中原南下。
三,二者并举。
卿等以为,其会如何抉择?又需多久?”
李纲沉吟道:“陛下,以臣之见,蒙古主力西征,虽捷报频传,然新附之地广大,民心未附,需时间消化。
且西方罗斯诸国,尚未全定,更西方,听闻尚有强国(指匈牙利、波兰)。
铁木真或会一鼓作气,再西进,以求全功。此其一。
其二,即便回师,其首要目标,恐非我朝,而是……西夏。
西夏夹在我与蒙古之间,地瘠民贫,内乱不已,正是最弱之敌,可轻易拔除,以解后顾之忧,并获取进攻我朝之跳板与资源。”
赵鼎补充:“李相所言极是。
且金国残部,困守河南一隅,苟延残喘,已成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蒙古若东归,必先夏后金,最后图我。
然,此亦有变数。
若铁木真急于求成,或分兵而进,亦未可知。
然无论其如何选择,我朝所余之时间,恐已不多。
多则五载,少则三年,必有大变!”
赵构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压力吸入肺腑,再化为决断的力量。良久,他睁开眼,眸中精光四射:“备战!”
“其一,传旨西线吴玠,北线岳飞,及川陕、荆湖、两淮诸帅臣:西征消息,绝密。
可于军中将佐以上宣示,以增其忧患,激其斗志,但严禁外泄,以免动摇民心。
着其即刻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粮秣、军械、城防、操练,务必精益求精!尤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加固襄阳、樊城、汉中、大散关、楚州、庐州等要冲!
朕要它们,成为插不进,啃不动的铜墙铁壁!”
“其二,着户部、三司,即行调度。
加征‘防秋’粮,但以‘和籴’、‘劝分’为主,不得滥施扰民。
各路常平仓、义仓,务必填满。
军器监、将作监,全力开动,昼夜赶工,督造强弓硬弩、铠甲刀枪、炮车火器!
凡拖延、克扣、以次充好者,斩!”
“其三,严令职方司,不惜重金,增派最精锐之‘夜不收’、‘踏白’,深入漠北、河西、乃至更西。
朕要知道铁木真主力的确切动向,一兵一卒的调动!要知道西夏内部的最新变化!
要知道金国残余的真实态度!一切消息,六百里加急,直送枢密院与朕!”
“其四,敦促格物院、军器监,加速研发新式火器、守城器械之进度。
凡有成效,立即推广,不吝赏赐!另,水师,加紧操练,赶造新舰,确保江淮、海疆无虞。”
“其五,着政事堂,会同吏部、刑部,整顿内部,严查贪墨、懈怠、通敌。
值此危局,需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凡有动摇军心、暗中资敌、散播谣言者,严惩不贷!”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扫过每一位重臣:“诸卿,时不我待,已是生死存亡之秋。铁木真西征之功,实为我等之警钟。
然,危中有机,机在人为。
昔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强吴。
今我朝,有长江之险,有亿兆之民,有百战之兵,有忠勇之将,有精良之器,更有保家卫国之志!
只要我君臣同心,将士用命,万民协力,早做准备,严阵以待,纵使蒙古铁骑来势汹汹,亦必令其顿挫于长江,铩羽而返!甚至……”
他目光锐利如刀,“趁其师老力疲,予以迎头痛击,亦未可知!”
“臣等谨遵圣谕!愿为大宋,肝脑涂地!”众臣轰然应诺,声音在密室内回荡,带着悲壮与决绝。
旨意迅速化作一道道六百里加急,飞向帝国的四面八方。
整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如同上紧了发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效率运转起来。
襄阳、樊城的城防加固工程日夜不息;汉中的粮仓开始疯狂囤积;川陕的军工作坊炉火彻夜不熄;江淮水师频繁出操演练新阵;北疆的斥候如幽灵般消失在草原深处;临安的市舶司加紧催收关税,户部的算盘声噼啪作响,核算着每一分可用于战争的财富。
恐慌的情绪被严格控制在最高层。
市井依旧繁华,百姓依旧为生计奔波。
但有心人会发现,粮价在悄无声息地缓慢上涨,铁器、皮革、药材变得紧俏,通往边境的官道上,运送“筑城石料”和“军需物资”的车队明显增多。
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开始弥漫在帝国上层与军队之中。
紫宸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赵构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一遍遍扫过北方的草原、河西的走廊、中原的故土。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比赵鼎预估的三年,来得更早,也更猛烈。
但他别无选择,只有战。
用这最后的时间,将帝国锻造成最坚硬的盾,最锋利的矛。
为生存而战,为文明而战,为这华夏衣冠的最后庇护之所而战。
西征的捷报,是警钟,也是鞭策。
它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让这个一度偏安东南的王朝,不得不直面那即将席卷整个欧亚大陆的、最残酷的命运风暴。